2020年春天困在宿舍的第七周，我枕着《高等数学解析》昏睡时，视频请求的震动惊落了耳机。屏幕那端C的白大褂洇着星夜的光斑，身后实验室的离心机发出蜜蜂振翅般的嗡鸣。
"闭眼。"他忽然把镜头转向显微镜，目镜里金黄的菌落正生长成银杏叶的形状。我数着培养皿边缘凝结的水珠，听见他浸在消毒水味里的声音："上次你说北京今年倒春寒......"
话尾消融在突然断网的红色叹号里。疫情把聊天记录切割成散落的岛屿，他寄来的N95口罩内衬夹着泛黄的便签纸，上面是用移液枪写的微量情诗："0.1ml的想念需要多少个PCR循环才能检测？"
六月解封那天，我收到顺丰寄来的木匣。掀开印着协和医院标志的减震棉，36片银杏叶标本在亚克力板中列成时间矩阵。从2017年深秋的扇形青叶到去年初冬的鎏金残叶，每片叶脉间都嵌着极小的荧光字——那是他借用病理科设备刻下的日期与经纬度。
"你监督我做题那会儿，每次通话背景里都有踩落叶的脆响。"视频重新连通时，他正把第三十七片银杏叶夹进精装版《飞鸟集》，叶柄处系着的莫比乌斯环在台灯下泛着冷光。"我在西土城地铁站A口捡了四年秋天。"
潮湿的悸动在胸腔里涨潮，我慌忙抓起手边的冰镇柠檬茶。水珠顺着数据线流进键盘，将他那句"下月去厦门学术交流"氤氲成暧昧的涂鸦。
真正见到他是在发热门诊的留观室。我缩在印着皮卡丘的毛毯里，看他隔着防护面罩核对我的流调信息。防护服背后手写的"C"字被汗水晕开，像那年视频监督时总卡顿的像素爱心。
"白细胞指数还好，但体温计可能中暑了。"他摘下面罩时，左耳新打的耳洞还泛着红，银质耳钉是缩小版的高斯分布曲线。"照顾病患是随行医生的职责。"他举起胸牌的样子，和当年展示航班截图时如出一辙。
隔离病房的黄昏漫长得像缓释胶囊。他白大褂口袋里总揣着不同颜色的马克笔，在我床头贴的体温记录表上画柴犬表情包。第七次核酸阴性的清晨，我撞见他倚在消防通道吃冷掉的饭团，手机屏幕停留在我们四年前的聊天记录页。
"当年没说完的答案。"他把银杏标本盒推过来时，冰凉的亚克力板沾着厦门特有的咸涩海风。最后一格嵌着两片交叠的树叶，荧光字在紫外灯下浮现出双螺旋结构："当样本量足够大，p值总会小于0.05。"
我忽然看清所有离散数据里的隐藏函数。那些刻意错开镜头的监控视频，每次寄快递多付的保价费用，甚至他选择来厦门开会的日期——恰好是我们初遇那天的月相周期。
夜航飞机掠过窗外时，他正用棉签蘸着碘伏给我发炎的耳洞消毒。防护面罩起雾的前一秒，我瞥见他锁骨链上串着的金属片，正是当年夹在错题本里那枚刻着"C"的1TB旧硬盘。
"其实监督学习算法最怕过拟合。"他忽然把体温枪对准自己，37.2℃的数值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光，"但有些模型训练四年，还是忍不住想预测未来三十年的收敛值。"
监护仪的心电波形突然掀起一场无声海啸。我数着他防护服背后滑落的水渍，忽然想起十九岁那个梅雨季，我们曾在电影院错过的半桶爆米花，此刻正在记忆里缓慢回潮成经年累月的糖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