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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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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诊之后三日,也是医馆每月闭门休息的日子。有急病重病的自可敲门求医问药,若是没人来,馆里的人便会欢欣雀跃着去寻自己的清闲。除了师父,他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黎繁穿上衣裳,简单盥洗一番,再用两根嵌银丝的乌木簪把长发盘起,就算收拾好自己了。

    干活的女子多用巾子包头防粘灰,但是她不喜欢。她做的活大多不脏不累,露出那一头盘得齐整的乌发同上面散着淡香的雕花木簪,也算是朴素打扮里少有的亮色了。

    下楼时,师父已经带着福禄在院里练晨功了。白面馍的香气同些旁的不好辨别的味道从天井角落一处的门缝里逃出来,是梅儿在厨房里准备早点。

    肚子经不住诱惑,叫了两声,但她不急着去猜那味道究竟是什么,而是先奔着自己的正事去。

    “昨日忙了一整天,怎起这么早,说了你要注意自个身体,该多歇一会的。”

    师父说什么话脸上都不会有太大的波澜,黎繁习惯了。

    他常穿一身素净的浅色袍子,衣裳浆洗得有些发白,整个人瞧着齐整干净,腰间配一浅色香囊,近身便能闻见那股子似有似无的药草香。而他的性子也像他的打扮一般端方稳重、淡泊温和。

    师父身后的福禄见了她,抛来一个露着两排白牙的笑。

    “我身子都好。方才醒了过来,左右再睡不着了,不如早点出来做事。”她朝那头微一颔首,穿过空地去理晾在一边的药材。

    黎繁跟师父学医五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和药材打交道,好在她赶在厌烦这味道之前先习惯了,便也可以从容地面对自己已被苦味泡透这一现实。

    她倒不是一点东西没学着,只是每每一和师父比起来,便觉得自己这点水平实在是不够看,总不敢拿出来。

    黎繁心细,也沉得下性子,平日里医馆的药材大多是交给她在处理,也就一些洗拣、晾晒之类的炮制活,杂却不难。

    她并不觉得做这些杂碎的事有什么不好。梅儿不懂医药,福禄年龄还小,师父每日坐诊本就很辛苦了,显然她是最适合做这些活的人。

    福禄这段时间正在跟师父学五禽戏,颇有些笨手笨脚,显得整个人都不太灵光,那模样很是滑稽。黎繁每每看见了都直发笑,但又怕脸皮薄的小师弟不高兴,还总得忍着。

    而站在一旁的师父,总是一丝不苟地一遍遍纠正福禄的错误,好似永远都不会有耐心耗尽的那一日。

    黎繁理完这边的药材,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二人身边,站在福禄后面,跟着一起练了起来。福禄察觉她的到来,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些,似乎她一来,师父就不会紧盯着他生疏笨拙的招式了。

    师父瞥她一眼,也的确是不动声色地分了三分注意给她。

    “手臂不要这么僵……”

    “总哽着一口气作甚……”

    说的应该不是她,她还是有这一点自信的。不过师父都发话了,她还是很顺从地自查了一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师父说过练操有助于强身健体。黎繁也清楚,这里最该练的人不是福禄,而是柔弱的自己。

    她依稀还记得刚醒来之时,浑身上下不是这痛就是那痛,通体无力,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每日饱受折磨。

    是师父以他一身医术保全了她的性命。

    这些年,黎繁的药从未断过,喝得多了,到后来好像已经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便也不觉得喝药有什么难熬的了。

    好在这些年的功夫没有白费,如今她的身子虽还是虚弱,却也好多了。

    师父救了她的命,许了她新生,他比黎繁自己更盼着她长命百岁。

    黎繁心知肚明,自己哪怕算不得健壮,能调养成这样,也已经是让师父费了很多心血了,只觉师父这犹如再生父母的恩情是怎样也报答不上了。

    春阳高照,天光正好。

    前一日还忙得焦头烂额,毫无过度地陷入清闲中,难免会有无所事事之感。但黎繁不觉枯燥,只因梅儿甫将碗筷收拾好,便喜眉笑眼地蹜蹜而来。

    “今儿个又要做什么?”黎繁手上捧着一本书,却只是随便翻着,哪有一点求学问的端正。

    “循声楼,去吗?”

    两刻钟之后,二人便挑中了大堂里一处不错的位置,要两壶热茶,再点几碟零嘴点心,就坐等开场了。

    黎繁点了鲜爽清甜的白茶,见梅儿点的武夷山茶,对着那厚重的褐色茶汤微微蹙眉:“怎就爱这些浓茶,仔细喝多了心悸。”

    循声楼是兴州城内最好的茶楼。可这家最出名的却并非好茶,而是楼里养着的几位说书先生,也难怪起名“循声”,客人来这里花钱,可不就是来寻些平常听不见的声儿嘛。

    “我前些日子打听了,今儿早场是刘先生。”大堂里的人眼瞧着多了起来,喧填之间,梅儿只好朝黎繁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同她分享自己的情报。

    “比起刘先生,我还是更喜欢上次那位姚先生。”黎繁磕着手里的香瓜子,“刘先生回回都讲些风月本子,矫揉造作,听了牙发酸。”

    梅儿脸上的兴奋并未减少:“不讲风月本子我还不来呢。”

    “男的将军、公子、书生,女的小姐、丫鬟、妓子,随便点一对,再来些老掉牙的英雄救美、一见钟情,最后还得同家里人闹一闹,闹成了皆大欢喜,闹不成就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看个几回她都会写了。

    梅儿不服:“姐姐嘴上嫌弃,上次听那‘将军与小姐’的故事还不是哭成了泪人。”

    “我不也就那一次哭得狠些。”黎繁捏了一块桂花糕把梅儿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故事写得那样凄惨,我不多哭两声哪对得起话本先生费的功夫。”

    故事里的小姐与将军克服重重阻挠才得以喜结连理,可婚后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将军便战死沙场,小姐不愿服从家中安排改嫁,最后拿着将军留给她护身的匕首自尽了。

    故事说到最后,两人倒是都下了地府,若那作者是个心思活络的,继续往下写二人在地府重逢再续前缘,也勉强算是个好结局,可故事偏就在小姐殉情、小姐一家人追悔莫及之处戛然而止,摆明了是要来赚宾客眼泪。

    黎繁道:“人活着,多少有些苦闷积攒在心里,虽不至于受什么罪,可时间长了也是会憋出病的,能有个机会流几行眼泪排解排解,没什么不好。”

    话刚一结束,大堂内便安静了下来,只见身着红袍的刘先生从侧边踱出。两人忙坐正了身子来听。

    这次讲的故事是状元郎同寡妇的,主角还算有趣,终于不是黎繁说的那老几样了,但情节上新意不多。听到中间她有些瞌睡,却也还是在后面说到“女子为了不耽误情郎前程主动离开,而状元郎不远千里寻找爱人”之时有模有样地掉了几颗金豆子。

    不过最后也是个好结局。

    谁会不喜欢圆满呢?

    两人离开时已到了晌午,虽在楼里吃了些零嘴,可还是不够抵一顿饭,便寻思着找家小店再吃些热和的。

    “今天这故事怪怪的,那状元郎封了官都不用上值吗?白拿俸禄?怎的说离京就离京。”梅儿出了门还在嘀咕,她便是被黎繁的师父雇到医馆做杂活的。干活得有人给钱,拿了钱就得干活,这是十八岁小姑娘眼中最朴素的真理。

    车辚马萧之中,黎繁张望着街边的摊位,同她道:“辞官、请假、外放,有很多种说法都能圆过去,可那编故事的显然偷懒不想管这些细枝末节,毕竟才子追求美人才是最重要的,听者该哭哭该笑笑,谁还看故事合不合理。”

    她更不会同小姑娘说,世上真有那么一批人,每年都能拿着普通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却什么都不用做,仿佛享不完的福气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烦忧。

    这世道人与人之间本就不是公平的,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可,何必想那么多。

    梅儿道:“要是所有官员都像他一样,朝廷不就成空壳了嘛。”

    二人失笑。

    黎繁又想起来昨夜的梦。

    她有听过那样的本子吗?

    可能有吧,听过的太多,记不住了。

    许是那梦的缘故,又或是因着刚去了趟寻声楼,回程路上黎繁带着梅儿拐进书肆,心血来潮,买了新出的话本子。

    黎繁读得不太快。次日入夜后,梅儿端药上来,正撞见倚在床头读话本的她,眼皮似阖未阖,像是犯了春慵。

    “就快要读完了。”

    “那姐姐明日同我讲讲。”梅儿不识字,只会听。

    黎繁睡着时,话本子还摊在身上。

    竟是又做梦了。

    她精神力不好,比常人更容易发困,睡得也更沉,经常是眼一闭一睁,一夜便在毫无知觉中溜过去了。也因此,她向来不是个多梦之人,最近属实有些反常。

    她又来到了那艘船上,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只不过这一次,黎繁看得更清楚了些。

    男人清俊的面庞闯入了她的眼底,在她的瞳孔之中慢慢放大,他克制却炽热的目光盯得她有些发昏,仿佛整个人都跟着烧了起来,让她越发觉得这梦奇怪。

    她怎会在梦中有这般真切的感受。

    你到底是谁?

    如果他能感受到黎繁的视线,定能察觉她直勾勾地探究与审视,可那梦里的她却没有黎繁这般大方自在,而是敛着少女娇情,柳眉微拧,不知在扭捏些什么。

    她有些局促,下意识竟生了躲开的念头,却又在满目阒寂中无处遁形,一个回眸便被来人勾住了魂,放弃逃身。

    如同一只饿久了的雀儿,期盼着眼前人好心地给自己施舍几粒谷子,却又怕这人的温和下藏着狠辣,正忖着给自己这只傻雀投毒。

    可饥饿战胜了理智,最原始的欲望澎湃而起占据主导,一时间什么都忘了,便开始想,就再吃这一顿吧,哪怕是断头饭。

    死了就不会再饿了。

    梦里的她开口:“……真巧。”

    “不巧,我来寻你的。”

    “你怎会知晓我在此处。”

    “猜的。”他扭过头,“听闻姚家有意……”

    “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微微一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轮不到我说话的。”

    是呀,轮不到她说话。

    话一出口,有什么隐匿了许久的情思终于大胆着浮了出来,变成了心口长久的钝痛。

    被强加的尚且能反抗,但自己口中说出的妥协,才是最可悲。

    黎繁这才明白,原来又是出有情人难挡这无情世的凄苦戏码。

    黎繁又听见梦中的自己开口:“想来公子的好事也快近了吧。”

    他低笑一声:“我这个人就从来与‘好事’二字不搭边。”

    一听,她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以往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小心翼翼,生怕他窥见她顽劣放纵的一面会厌了她,大抵女子见了心上人都是如此。

    可现在呢?

    罢了,与他总归是有缘无分,在他面前失了分寸又如何,怕这也就是最后一次了,不如痛快一回。

    “你可知,我二人为何总能遇见?”

    “因为,”他转回身来,“你想见我。”

    “那你还知道我为何总想寻你?”

    对面静默了一瞬,不是在思考,更像是在确认:“你心里有我罢。”

    像是问她,却又像是早已知晓。见不得光的意图陡然被那人揭露,她却并未近乡情怯,反而像是如释重负般,终于畅快应道:“是呀。”

    这份畅快旋急转锋芒,变成了指向他的问:“那你呢?你来寻我,为何?”

    “若我说,同你一样,你会信吗?”

    她怔在原处,恐自己再生了什么得不到回应的奢求,也不想在刚刚听见他心意之时就急着去逼他迫他。

    那人洞悉了她为何不语,自己分明也藏着万般踯躅,惶怛着开口:“如若我向你家提亲,你可愿嫁我?”

    她猛地抬头,坠入那一渊深潭般的黑眸,那眸中有犹豫,有害怕,却真真切切映着她最渴望看到的情意。

    眼窝一热,兜了许久的惆怅倾倒下来,一时间,咽喉生涩,再不能语。

    “我知,是我配不上你,倘若——”“我愿嫁你。”

    女子贸然打断少年人的话,抛下自己矜持着的那点礼教,只为了向他再次确认自己的心意:“求之不得。”

    只这一句,男子终于不掩面上动容。

    “我从前太过迟钝,自以为清醒明理 ,后来想来,只是些可笑的自负罢了。”

    “我在世上本无牵挂,现在却生了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想要求你在身边,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若连你都不敢争取,那便是老天都看不惯我,要将给予我的最后一丝怜悯都收了去……”

    “若我此生定要求得一份姻缘,只希望是你。”

    如果换做寻常女子,此刻怕是早就沦陷在这情深款款之中了。但黎繁不太一样,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医馆是个能看遍人生百态的地方,毕竟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所有的人性凉薄都藏不住,她见得太多了。

    这样重的话,也能随便说吗?在她听来,这话未免有些夸大了。

    即使是夫妻,也就只是签了婚书搭伙过日子的人,什么山盟海誓不过一时头脑发热。人生苦短,一点鸡毛蒜皮就足够磋磨掉所有的幻想与期待。前一日还恩爱不疑的夫妻,可能下一日就会因花销过大要冷眼放弃病重的另一半。

    她对所谓情爱无甚妄想,她在兴州五年,也并未有相好的男子。

    你的话是真心的吗?

    她很想再看看这男人面上的表情,瞧瞧他是否真的有他话里流露出的那般动容、深情。可这男人早已长臂一挥将她揽入怀中,仿佛使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竟叫她动弹不得。

    “双儿,我求你,等我。”

    “总有一日,我会将我的一切,完完整整交付与你。”

    黎繁并未言语,可她却分明听见了女子崩溃到发抖的声音,有什么止不住的热意从眼眶涌出,一并冲塌了思绪的堤坝。

    “好……”

    “我再不会回避自己的心意。”

    男人胸前的衣料一点一点被洇湿。

    伴着他胸口炽热的心跳,遁入虚幻,化为空响。

    ……

    黎繁醒来时,脸上的绯红还未散去。

    她可以作壁上观地去评点风月,可真要落到自己身上,这还是头一遭。

    这个人,这些话,这些事,都像是别人的热闹,她这看热闹的人又不小心将自己卷了进去。

    可他在看她,他在对她说话,这一切的的确确落在了梦里的她自己身上。

    你真的存在吗?

    你在哪里呢?

    梦里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黎繁辗转反侧,再无法入眠。

    这到底只是一个梦,黎繁哪里敢因为自己的梦中所见,便断定这世上真的有那样一个人,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下最笃定的誓言,毫不掩饰地将满腔爱意赠送与她。

    如果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五年时间,也足够蹉跎掉绝大部分的情与爱,只怕他早就忘了她吧。

    黎繁的心被揪了起来,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