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时,雨水洗净人间炎热气息,淅淅沥沥连绵一夜,使得窗扰耳。
宋之灼昏昏沉沉的,听着窸窸窣窣之言,想欲知何事,偏她动弹不得,只觉眼皮沉重。
又感有人触她额,携着熟悉香气,宋之灼知是画雾,她不觉一阵心酸,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二娘怎么哭了?”
说罢,画雾用手绢轻拭她脸庞。
迷糊间,宋之灼眼前好似有了走马观灯景象。
那是个雪天,府上因宋老夫人大寿,办了筵席,中途顺阳伯爵夫人丢了太后赏赐的赤金镶珠梅步摇。
若是寻常物品,倒也不至于在主家喜悦之日闹事,可偏是天家赏物。
又因府上有贵客,继母与宋之灼父亲便让下人私下审查。
好巧不巧,竟在宋之灼闺房查出。
于是,客散后,她被捆绑至正堂,顺阳伯爵一家也至于此。
“了不得,当真是了不得,你个畜生,御赐之物也敢偷窃。宋府是了什么作孽,好吃好喝养着你,倒是养出现世报来祸害我宋氏。”宋亮忠本就目瞪口歪的,见宋之灼无辜神色,又气上三分:“你现儿还想装无辜?物证便放你跟前,你如今还有何说的!”
“父亲,绕是我有天大的胆儿也不敢去偷,更别说是御赐之物。况且,我为何要冒着风险偷窃?若真是我,我为何会放入房中,好方便被查出?”
宋之灼即便被捆绑,可背还是挺直直得为自己辩解,眼睛直视着她父亲,不敢漏出任何气馁之色,生怕会被说心虚。
几个问下来,也不是不在理,在场之人各有各心思。
宋亮脸色一沉,忠讥笑出声,也不言语。
反倒顺阳伯爵瞥宋之灼一眼,才笑着说了打场子的话:“宋御史,咱们自家人,总归也找到了,惹不出什么事端,便罢了,或许筵席中孩儿无意瞧见,欣赏罢了,也无其他企图。”
宋之灼瞪大双眼,凝视着顺阳伯爵,这好听的话将罪名死死定她头上。
然而,她想驳几句,宋亮忠一个令下,几个老媪将她嘴堵住,只听到他说:“事实摆放眼前还不说实话,将她带冷院禁足,直到认错为止。”
后来,宋之灼身子逐渐削薄,感染病气,为了请郎中,画雾贿赂守门的几个老媪才得已出门。
宋之灼毫无波澜的眉眼盯着房门,一身单薄的素衣松松垮垮,风从缝隙里透过,她的身子由不得打起哆嗦。
见门朝里打开。
宋之灼嘴角微微上扬,可极短的时辰内,又转成愤怒。
一群趾高气扬婢子们,她们满眼嫌弃,手不断拍掉鼻前灰尘与霉味。两个老媪手中架着已昏迷的人。
她挣扎得想起身,因病体的她即使费大力气也无用,只能靠在凭几大口大口喘气。
其中一老媪倪视着她,双眸里都是幸灾乐祸隐约又带着恨意,还故作劝诫道:“二娘,我劝你还是留点力气,往后可没有下人再近身伺候着。”
“至于她,”徐媪不满地哼了声:“自是打了板子,给撵出去。夫人心肠好,偷盗的婢子本该送到京兆府,如今只撵出去倒是便宜她了。”
“不可能,你们…”宋之灼断断续续驳道,声音嘶哑难听:“你们……污蔑,污蔑,画雾不可能偷盗。”
她不明白,她都已到如此地步,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徐媪姿态十足,言语讥讽道:“那蹄子做出这等有辱颜面之事,你作主子得还不紧忙遮羞,反倒为她开脱,当是有其主便有其婢。”
“胡说八道,你们有何证据?”宋之灼呵斥着,一股腥味涌上,呛的她立即咳嗽。
徐媪笑的高生莫测:“二娘,你生在后宅,莫非是看不清这后宅?至于证据,难不成你还是天真无邪了?”
宋之灼握成拳,手心掐出血迹,她本想等几日,父亲终归能查出真正偷窃之人。
合着原来是放弃她了,她回想种种,所以那些计谋都是针对她的?
宋之灼突然大笑起来,假的,都是假的,后宅的亲人都是假的。
就如此……厌恶她?她不曾做过十恶不赦之事,为何要这样对她啊!
见状,徐媪她们以为疯了,皱着眉便带着人离去。
宋之灼用力全身力气下了榻,追不到两步,摔倒在地,用手步步爬至门,指尖渗出血液,没有感受痛觉的她还在不断前。
“画,画雾……”
绝望又愤怒的声音在空旷院子回响。
“画雾。”
宋之灼猛地起身,额头布满冷汗,一眼便见画雾,紧紧抱住她,痛哭起来。
“婢子在呢。”
直到宋之灼停了哭声,画雾才脱离她怀里,拿起手绢胃为她擦拭。
看着熟悉的一切,宋之灼才回了神,画雾亦不是被撵了出去?
不,她不是死了?为何还好端端的,又低头看了指尖,完好无损。
宋之灼内心掀开惊涛骇浪,她,她回来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生怕是一场梦,狠狠掐了自己,疼痛感让她狂笑。
画雾被吓了一跳,战栗道:“二娘,你莫要吓婢子。”
随后,宋之灼猛地一下抓住画雾:“今是何年?”
“贞,贞德十六年。二娘可有什么难受的?我叫人请大夫。”
宋之灼拉住她:“不必,无大碍,只是有些愉悦罢了。”
贞德十六年,是她十四岁那年,她记得上辈子昏迷是因心吃了冰酥酪而中毒。
等她醒来后得知备食的厨娘因郊外遇了贼匪身亡,送食的婢女打了几板子不出所以然,夫人便给撵了出去。
所以这事不了了之,上辈子她总觉得怪异,可并没多心,毕竟这位夫人做母亲的样子非常到位,她真以为是疼爱她的。
如今看来,好拙劣的谎言,一个无寸铁的女子独自去郊区,当真是她蠢,才会让人耍得团团转。
这时千霜呈着方盘进门,摆着一大一小两碗。大碗里冒着热腾腾的热气,小碗里则放着些许蜜饯。
她走到案边蹲下布置着,然后递到宋之灼跟前,轻声细语道:“二娘,该吃药了。”
宋之灼盯着药碗许久,才慢慢伸手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一入喉,口中立刻弥漫开一阵苦涩的味道,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须臾之间,她才缓地松开。
画雾瞧着宋之灼难受模样,连忙将蜜饯呈上。
宋之灼摇了摇头。
画雾与千霜交换诧异之色,她们知娘子是何等怕苦,能不吃药便不吃,说什么忍忍便好,还是她们使着法子哄着才会吃上几口。
“我从前太过天真,事事念着亲情,想着不冒尖就不会招人给烦,吃了小亏也无碍,”宋之灼眸色晦暗不明,言语间带着冷意:“可即便这样,他们亦是不放过。”
想到上辈子的事,宋之灼其手抚着胸口,弯曲着身躯狠狠喘气,另一只手连带着被褥不断攥紧,眼角逐渐湿润。
见状,她们慌了不得,画雾速即坐在榻上,眉眼间都是担忧害怕,手在宋之灼后背一拍一拍的,想给她顺顺气儿。
俄顷,宋之灼才得以缓解,喝上千霜呈上的茶水,呷一口后,递与她,言语自嘲:“亦是要顺着旁人心才好,只叫我没了母,才该是被人欺。”
不,顺了旁人的心,也是死路一条,她前世不就顺了他们的意思吗?
因画雾听不得这些贬低话,她驳道:“娘子病糊涂了,没的什么都说出口!你是宋府娘子,什么该不该欺负的。二娘向来心眼子好,素日待人善,不与人计较,旁人……总之,二娘莫要再说胡话。”
欲言又止的模样入宋之灼眼中,她自是知那话。上辈子不就是愚蠢的下场?无论怎么再躲着,都会有人找法子来动手。
她神色俱厉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①。这一遭后我还怎会任由人来欺?丢了命再傻傻得去做个睁眼瞎,那当真是我活该。”
故当见状,千霜激动万分,双眼发亮,她以为说得是这次中毒之事,又免让宋之灼后悔,故作板着脸,复添一把火,说:“二娘终是能想明白了,只怕下毒要命有了一便有二,倘若二娘还不做打算,会让那人变本加厉。”
画雾严肃地点头,脸上异常肃穆。
宋之灼看着这两位女子,还让她一时恍惚,她们一等一的聪慧,有胆量,可惜跟了她。
她及笄那年,徐媪的孩儿想羞辱她,是千霜情急之下踢坏了子孙根,才不让他得逞。可她也坏了名声。
当时是筵席,诸多人瞧见徐媪孩儿光着膀子,即便是她衣着整齐,偏没人相信她。不出半月,就传遍京兆。
而后,千霜被寻了由头,仗着二十,伤口一直不见好,请了大夫也是给了药方、药膏,最后挺不过两月,便身故。
忽想到什么,宋之灼拧眉:“出事至今,父亲可是何意?”
她这个父亲,当真是轻松,连官场上尔虞我诈得都能辨别、防备,何须是后宅呢,只是任由不管罢了。
多狠呐!亲儿被陷害,睁眼装做不见。
她本应早该看清他为人,母亲在她五岁之时离世,按常理,父亲应守丧一年,以全夫妻之情,他却在尸骨未寒之时迫不及待得迎新妇。
她只能将苦压在心中,小心翼翼得讨好他们。
可结果呢?吃力不讨好,旁人不喜便是不喜,再低声下气亦是做无用功。
画雾:“主君与夫人来云帆阁待大夫来诊治后,只留下一句全权让夫人管。”
听罢,宋之灼面色微霁,当真是天遂人愿,若父亲早些时候管,这会子还难做,她目光一闪:“既然不想管,那便是要他管上一管,便找不到主谋,亦是要拿亲近之人来顶,怎能轻拿轻放!”
画雾此刻晓得她已有眉目,方问道:“二娘心中有了主意,是要做什么打算?”
“父亲谨慎,因在御史台胜任,千双眼睛都盯着他,旁的风吹草动他然是能察觉。”宋之灼淡淡道:“你找人去瓦舍让说书人添油加醋做一台戏,再找几个人分散在父亲必走路途议论。”
世人皆知说书之人喜将身边之事来当故事给人听。
听了相似场景,只觉得碰巧,得不利之果,凭借着他心思,断然也会引以为戒。
这一世便从这件事开始吧!
苍天给她新生,她绝不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