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随着风发出沙沙的响声,正值盛夏,教室里的空气如同缓慢流动的胶水,让人喘不过气来。
“清迟,你们还没救清迟出来……求你们再去找找吧……”少女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脚步杂乱的房前显得格外渺小,而这一刻,又恰巧与现实重合。
“大家好,我叫纪清迟。”
她的讲话声音不算大,却如闪电般在墨惜时耳边炸响。
目光望去,她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记忆中的面庞长开了些,眉尾细长,外眼角微微上挑,眼底的一颗泪痣更是平添几分媚色。
不一样了,却又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墨惜时死死盯着那张脸,试图找出她与当年重合的痕迹。
纪清迟垂着眸,指尖攥着书包带,墨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至少墨惜时看不清。
教室里没剩下几个空位,墨惜时转过头,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刻意的集中在她身上。
纪清迟走到第三排的空位旁,余光瞟了眼坐在窗边的那抹身影又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墨惜时能感受到虚无缥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有一秒。
本来最后一排的位置也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墨惜时想,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真是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她不爱听数学课,枯燥,无趣,最重要的是墨惜时学不明白。数学永远不会欺骗你,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看着纪清迟拿着黑笔在纸上写写算算,似乎能听到笔尖与纸面摩擦发出的细密声响。
“墨惜时!你数学作业又没写!”
“略略略,我不想写嘛。”
每次的争吵都是以自己被揪着写作业而结束,想到这,她看向作业本的神色又黑了几分。
下课铃声一响,墨惜时就摘掉眼镜趴了下来,头深深埋在手肘之中,隐约能嗅见衣服上的苍兰香。
“墨啊,这新同学怎么在高考前两个月转学过来啊?”苏玖把脑袋凑过来,戳了戳她的手臂。
“不知道。”声音闷闷的,墨惜时没有抬头,脑海中的睡意却被冲散了大半。
原来是真的,纪清迟真的还活着。自己找了十年的人还在……
不是梦吗?她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额头,温热,甚至有些烫。墨惜时站起身朝着后门走去。
她步子迈得很大,眼前微有些模糊,直到面前的人蹙着眉间轻轻扭动自己的手腕,墨惜时才发觉自己干了什么事。
“抱歉。”
两人的交集只有一句话,在触碰到她的瞬间,墨惜时很想就这样把她留住,怕她再一次不留痕迹地离开。
楼道里依旧吵闹,从窗户里看去,纪清迟已经坐到位置上,拿着笔不知道在写什么。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被光影勾勒出的轮廓。
冷水拍打在脸上,睫毛粘了水滴,眨眼间便滴落在脸颊上。
镜中的少女刘海被打湿,手指一撩便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眉毛下是漆黑如墨的眼睛,嘴唇被打湿后更加红润。
墨惜时吸了吸鼻子,抹去鼻尖挂着的水珠,挺起腰才发现校服的领口湿了一片。
“去……”墨惜时唰唰抽了两张纸,看着自己的狼狈样弯了弯唇角。
墨惜时长得很好看,不是平常高三生带有浓重的学习气氛,也不是明媚动人的校园女高。
臭脸,厌世,高冷是她的代名词。墨惜时刚走出厕所,面前被她扫了一眼的学生瞬间噤声。
掐着点进教室,椅子和地板的碰撞发出的刺耳声音让她皱了皱眉,班里稀稀拉拉的人吵墨惜时看过来。
纪清迟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自动铅笔芯被压断的瞬间她才回过神来。
今天数学作业怎么一点思路都没有。纪清迟抬手挠了挠头,收拾了作业摊开语文书。
要背的文言文很多,墨惜时草草扫了两眼,眼睛就泛起了困意。她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好到她根本不稀罕古诗词的这几分。
指针在黑色的表面上转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莫名让墨惜时有安全感。她的大脑就像是安装了定时闹钟,在下课前一秒从桌上爬起。
“墨,该起来……诶你起来了啊。”苏玖大力拍了拍桌面,简直像在打鼓。
“按你这个叫法,死猪都得睡醒了吧。”墨惜时伸了个懒腰,不客气地回怼。
“呵呵。”苏玖挠了挠头,勾过椅背上的书包:“我回家了,你吃完饭早点回寝室。”
墨惜时随便敷衍了两句,余光瞟着第三排白色的身影。
纪清迟在收拾书包,把一本本书整理好,再慢吞吞塞进书包。背后的目光炙热得让她耳根发烫,努力控制住自己将要回头的动作,集中注意力回想今天的作业有哪些。
到底是不是你?墨惜时很想冲上去质问她,如果真的是你,那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孤儿院的火灾之后,纪清迟消失了整整十年,墨惜时也担心了她整整十年。
直到纪清迟终于磨蹭着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她还在发呆,目送那抹背影消失在门口,离开她的视线之中。
如果这是一场梦呢?明天,明天还能在看见她吗?
墨惜时心中情绪混杂,突然生起了想再看她一眼的念头。
匆匆忙忙追出去,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连纪清迟这个慢吞吞的性子都走到了校门口。
看着纪清迟就着别人打开的车门上了车,她轻轻诶了一声。
墨惜时的手扶在墙上,手掌被墙面突起的沙砾蹭着生疼。
慢慢地收回手,墨惜时抬手把扎着马尾的头发放下来,因为扎了太长时间发尾已经有了波浪。
夏天,还是不适合披散着头发,她又把头发束成高马尾,微微低头,刘海散乱。
她把校服最上面的扣子重新扣回去,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尽管风是绵密的,炙热的。
纪清迟把书包抱在怀里,牙齿紧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目光看着李叔欲言又止的表情。
“小姐,老爷让您去她的书房。”
“好。”
纪清迟应了一声,把脚步加紧了些。
“老爷。”
纪瞑把报纸合上,没有抬头,大拇指上戴着玉扳指摩挲着报纸的边缘。
“今天在学校……还习惯吗?”
纪瞑的眼神十分锐利地看着纪清迟,好像要把她瞪出一个洞。
“习惯。”纪清迟把头埋得更低。
“嗯……你刚从国外回来,最好能尽快适应。”纪瞑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到纪清迟身旁,右手搭上她的肩膀。
“有没有看到什么朋友啊。”
纪清迟肩膀僵了僵:“没有。”
“快去休息吧。”纪瞑摆了摆手,又走回去翻开报纸。
身旁的威压一扫而空,纪清迟松了口气,攥着衣角的手指又紧了紧。
她紧张的时候手里就喜欢攥着点东西。
夜幕渐渐落下,纪家主宅里一片寂静。纪清迟手中捏着一张照片,已经老旧到开裂发黄。
照片上是两个比耶的小女孩,看起来又瘦又黄,笑起来连门牙都只剩下一颗。
“黑黑,早知道当时就不走了,我后悔了。”她的目光反复临摹着照片上两人的轮廓。
过了这么多年,变化真的太大了。可是为什么,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你是谁了,墨惜时。
漆黑一片的寝室里,没有声音,墨惜时看着天花板发呆,黑夜浓稠得要把人吞没。
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墨惜时翻了个身,把自己蜷成一团。
睁眼是刺眼的阳光,她想举起手,却发现四肢没有任何力气,只得任少女摆弄自己的脸。
“诶,你醒了?”少女的小脑袋在自己眼前晃悠,随后背部感受到上托的力量,自己被扶了起来。
纪清迟!……纪清迟!她想伸手抓住她,但只能眼巴巴看着她一蹦一跳跑向孤儿院。
火舌舔舐着孤儿院的每一寸土地,墨惜时全身黑灰跪坐在地上:“求求你们了,再找找清池吧,再找找吧。”
从哽咽到嚎啕大哭,从熊熊烈火到一片废墟。墨惜时爬着在土地上一寸寸搜寻着,十年,找得她近乎发狂。
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回笼,墨惜时猛地坐起,伸手抓到的只有一片虚无。
这是梦,她还在寝室,可白天的事情,那是梦吗?
一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一丝丝光亮从没拉紧的窗帘里透进来,舍友也都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很失败的晚上,她又没睡着。
六点钟白炽灯准时亮起,墨惜时揉了揉眼睛,紧闭一下又睁开,酸楚从眼球蔓延到大脑。
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浓重,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墨惜时洗漱完戴上眼镜,落下的阴影让黑眼圈没有这么明显。
“走了。”墨惜时向还在床上磨蹭的室友道了个别,把寝室门轻轻关上。
夏天的早晨不算太热,至少她很喜欢这个时候在学校里走走。
“小姐,请下车吧。”李叔毕恭毕敬地为她拉开车门。
纪清迟向她道了声谢,一抬头就看到墨惜时手上勾着外套正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
她咽了咽口水,李叔站在后面,像一个监视器看着纪清迟的一举一动。
纪清迟攥了攥书包带,感到又紧了些,心中念叨着回去要再调调。
“纪清迟?”
她加快脚步。
墨惜时跟在她身后一段距离,却又恰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纪清迟?为什么要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