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道昏暗的感应灯,镀上一层半透明的光晕;逆光的银色瞳孔,呈现黯淡的灰黑色。
这张俊美的脸。下午见过。昨天也见过。
“你很失望?”高大的身躯堵在公寓门口。
林影慌了神,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没有……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不是你说的吗?上午不要过来,晚一点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月盯着林影上下滚动的喉结,温吞吞地说:“是吗,我还以为你有别的意思。”
未得到主人的首肯,池月自作主张进了屋。林影租住的公寓不大。进门两侧是厨房和浴室。客厅和卧室和是一体的,再往里走几步就是阳台。房间里家具极少,双人沙发、茶几、电视、衣柜、床,然后就没了。
茶几中央摆着一对马克杯,其中一个装着半杯绿茶,在整洁的房间里,很是扎眼。
“你朋友还真多。”池月讽刺道。
他赤着脚从玄关走到客厅,巡视了一圈后,池月绕过沙发,爬到床上趴着。狭窄的单人床,身高逼近一米九的池月,必须稍微斜着身体,才能完全伸展四肢。
晚风吹着半湿不干的床单,仿佛正抖落夜空的秘密。
池月翻过身,倒躺着看向林影问:“你洗床单了?”
林影快步走到阳台,收起床单丢进洗衣机。他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问池月说:“你不是拿合同过来签字的吗?”
“我忘了。”池月理直气壮地回答。
“忘了就赶快回去。”
“为什么赶我走?你晚上约了其他人?”
池月侧过身,假惺惺打了个哈欠:“哈——我困了,总不能让我疲劳驾驶吧?”
“我帮你叫辆出租车。”
“我不喜欢坐陌生人的车。”
“那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要。”
说完,池月又转了个身,脸埋进林影的被子里,断了林影的话茬。
林影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你先去洗澡,别脏兮兮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听到这句话,方才还在假寐的池月,立刻来了精神,起身走向浴室。微微上扬的嘴角,像小猫勾起起尾巴,得意洋洋的。
“冷水往右拧。”林影提醒他。
知道池月冷水洗澡的习惯,是十二年前。
初中部废弃的游泳馆,林影牵着浑身湿透的池月,一路来到学校的教职工宿舍。外层铁门是反锁着的。林影的父母都没有回来。
“浴室在走廊尽头,架子上有沐浴露和洗发水,阳台有干净毛巾,我等下拿给你.......”林影隔空比划了一下池月的体型,从衣柜底层翻出去年的校服,“你不介意的话,将就穿我的旧衣服吧?”
池月抱着衣服走进浴室,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他拿起书包,正准备离开,林影拉住了他的手腕——肌肤的触感是冰凉的,感受不到一丝沐浴后的热气。
甚至,比原先更冷了。
林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吹完头发再走吧,这样容易感冒。”
不知所措的池月,被拉到了卧室。他屈腿坐在床沿,弓着背。薄薄的校服,凸显出脊柱的骨节,瘦得令人心疼。
“嘶——”
“对不起,烫到你了吗?”林影用手背试了试吹风机的温度。热风开的是最低一档,只有略微的温度。他拨开池月的碎发,才发现额角有一大块血红色的破损。
因为伤口对温度比较敏感,所以才用冷水洗澡吗?林影悬空挡住伤口,再问:“这样还会烫吗?”
池月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等会儿我给你抹点药吧,感染了就不好了。”
林影帮池月吹干头发,又从医药箱里翻出跌打损伤膏。他一手撩起银色的碎发,另一只手沿着伤口缓缓摸匀药膏。指尖的体温,化开黏腻的膏体,散发出清苦的药草香。
咕——空荡荡的胃咕噜响了一声,池月难为情地捂住肚子。
“我不想一个人吃晚饭,能陪我一起吗?”林影问。
池月点了点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那你等我一下。”
大概过了十分钟,林影端着煮好的鸡蛋羹回到房间。蒸蛋的表皮皱巴巴的,卖相并不好看,勉强算是弄熟了。林影咧着嘴傻笑说: “抱歉,其实我只会做这个。”
池月碰了碰碗边,被烫得一下子弹开。
“我教你一个办法,”林影放下托盘,拇指和食指捏住两边耳垂说,“这样就不烫了。”
迷茫的银色眼睛眨了眨,似乎没能理解对方的意思。他傻乎乎地,有样学样,伸出手,捏住了林影的耳垂。少年的手指交叠在一起,热量真的从指尖转移似的,耳根一下子烫得通红。
……
三月的夜风凉飕飕的,灌进狭长的廉租公寓。林影走到阳台,关上了窗户。
没过多久,池月就洗完澡了。他身上还挂着水珠,就这么赤条条地走出浴室。宽阔的肩背、紧致的下腹、精心雕刻的人鱼线,无不炫耀着成年男性的优越。
正在阳台洗内衣物的林影,不小心看了一眼,马上移开视线说:“睡......睡衣!穿上!”
池月倒是坦坦荡荡,他拎着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套装,晃了晃说:“太短了。”
以前池月经常穿林影的衣服。初中三年,林影一直稍稍高过池月,到高中两人的体型就差不多了。分别后,池月又长高了,虽然很瘦,但骨架仍比林影大了一圈。
林影想起来学长借给他的衣服,他从晾衣杆取下外套,抛给池月说:“这件尺寸大一点,你先将就穿着。”
“不要。我不喜欢。”
池月嫌弃地丢开外套——和客厅的半杯水一样,有着令他厌恶的气息。
“别闹了,没有其他合适的衣服了……”
“只穿裤子就行了。”
睡裤的腰围刚刚好,但长度还是短了一大截,而且显得轮廓格外突兀,很难不令人在意。林影看着池月,忽然觉得他变得好陌生。
也对,已经七年了,不陌生才奇怪吧......
“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盯着我,”池月几步跨到阳台,他看着水池里的内衣物,下巴抵在林影后肩说,“说实话,你自己动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冰冰凉凉的肌肤,透过单层的薄棉,汲取着攀升的体温。林影红着脸,推开池月说: “你快进去,小心着凉......”
弯弯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我们以前做过的事。”
“我才没有……”林影低着头,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
池月歪了歪头,佯作天真状。“我是说,你帮我吹头发的事情,你在想什么?”
他抓住林影的手腕,轻声询问:“帮我吹头发吧,可以吗?”
手指小心翼翼穿过柔软的银色发丝,林影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看不见一点皮外伤,这才插上电源。
后来林影才知道,池月身上的淤青,都来自他的母亲——池宁。因为误会,林影还和班上的小混混打了一架。回想起来,那几年的时光,是最纯粹且幸福的。
如果说,林影有那么点私心,那一定是希望能和池月重新开始。
林影曾经想过,终有一天,池月会遇见真正值得喜爱的人,而那个人会成为他最好的朋友和伴侣。在那个人到来之前,他始终抱着一丝贪念,想要占据池月身边“最好的朋友”的位置。
“你一直在吹同一个地方。”池月打断了林影的妄想。
“对不起………”
风叶呼呼作响,搅乱着又闷又湿的空气。林影开始没话找话,打破沉默:“今年春天好像一直在下雨,和国外的气候很不一样吧哈哈......”又在说什么蠢话,林影在心里挖苦自己。
池月没有回话。林影继续自言自语:“对了,你的上一部电影我看了,女主角很漂亮,和你很般……”
话还没说完,池月翻过身,扣住林影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抵至床头。吹风机“哐”地一下砸在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呜鸣。
“你很感兴趣吗?”
银色的虹膜,像没有颜色的深水湖,散发着寒意。
“没有...随口关心一下……”林影谨慎地措辞,“我们……不是朋友吗?”
池月鼻尖凑了过来,抵上柔软的嘴唇。突然,他猛地蹭过林影的脸颊,咬住林影的耳垂,牙齿轻轻磕着皮肤,痒痒的。
“你和其他朋友,也会做这种事情吗?”他问。
“不要......”
林影皱着眉头,双眼紧闭,牙齿上下战栗,发出细细密密的磕碰声。
“你就这么讨厌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是怎么样的。林影心里清楚,早就回不去了。额头的伤口会愈合,检查伤口的习惯却改不掉。忘掉一切重新开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以前的事......是我做错了,你不要这样......”
池月没趣似的,松开颤抖的手腕,说:“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睡觉吧。”
“要不.......我还是睡沙发吧?”
窄小的单人床,两个人势必会挤在一起。万一又做那种梦怎么办?
“随你便。”
池月背过身去,什么都没做,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