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要不进去坐着等吧,您身子骨弱,别冻坏了。”
帐门外站了个瘦高的男人,被北境的风吹得有些站不稳脚,一件黑色大氅被风高高吹起,又重重落下,他人也跟着轻轻摇晃起来。
身后的小厮,紧张地扶住他,生怕他一不小心栽进雪里。
一副弱不禁风的斯文模样和这军营气氛格格不入。
“吃了败仗,正发火呢。”
帐里走出一位身披银甲的将军来,仔细一看二人身形有几分相似,只是从帐里走出来这一位在风雪里不像会被吹倒的主。
“有劳殿下,我就在此候着。”
虚虚抬起手臂抱拳,算作见礼。
“也是,不进为好。”
那人大跨步走远了去,原以为就这么走了。
可过了不一会儿,便有人搬来火盆,温了半壶酒来。
“王爷,这燕平王还是位心软的主。”
“是啊。”
秦时眼神一变,喃喃自语道:
“里头那位也这么好说话就好了。”
眼见着天擦边儿了,盆里的碳快烧绝了,外边的雪积二尺厚了,里头那位才想起来,自家帐前还站着个京里的弱王爷。
秦时掀开帐子,一股冷气抢在他前头,提醒里面的人,有贵客。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那人嘴里的话堵了回去,秦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童墨看得干着急,朝里喊着:
“长公主,能否遣人拿口水来。”
等秦时气顺过来了,半扶着童墨,才喘着气说
“不必劳烦,本王……说完…就走…”
好像有根线悬在那,秦时若是一个不小心,线断了,命也就没了。
“多年不见,我倒是不知道,北安王这么娇贵了?”
话音未落,只见从暗处走出来一个小将军,看模样不多大,说话倒是刻薄很,再仔细一瞧,竟有些辨不清男女。
“是啊,本王与长公主确有十多年未见了。”
“十多年了,本宫在北境厮杀十多年。倒是不知道,京城水土这般养人。”
西阴上下打量着他,屋里烧着炭盆,暖得很。可一身狐皮大氅却始终穿在身上。
虽是五官开阔的长相,可如今病气入体,看起来有几分西子黛玉的柔弱愁苦。
让人感觉稍微刺激一下就要喘不过气昏死过去。
“说笑了。”
多年不见,秦时摸不清西阴脾性,不敢轻易接话。
如今她为刀俎,秦时为鱼肉,语言上吃些亏,也是无妨,身旁的童墨反倒是坐不住了。
“公主,我家王爷自小体弱,并非是游手好闲,还望公主慎言。”
“体弱?”
西阴嗤笑一声,瞟了秦时一眼。
“三十年前你祖父,定北境六城。一匹快马一杆快枪才挣得这北安王的位置,如今他的后辈,在我军营中,不过淋了点雪,便也敢叫苦?倒还真是不怕辱没了你北安王府的门楣。”
嘴里答的是童墨的话,眼睛看的是秦时,手打的却是整个北安王府的脸。
“啪”一声!
西阴一个巴掌落在童墨脸上。
“跪下!”这一声怒斥,秦时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憋红了脸咬牙切齿的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长公主慎言!”
童墨被一巴掌打得晕了头,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多了嘴,咬紧牙关跪在地上。
“奴才有罪,望王爷责罚!”
秦时眼神晦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冷冷地吩咐道:
“出去,跪满两个时辰。”
西阴坐在远处看着一主一仆唱的双簧,漫不经心的开口道:
“得了,你北安王府的家事,别拿到我军营里来,说吧,为何而来?”
“陛下密旨,召云安军副帅,西阴公主,即日回京。”
“哪个皇帝的旨意?”
“天下只有一个皇帝。”
“你是说,刚坐上皇位这个?”
“当今陛下,长公主您的兄长”
听罢,坐在帐前的西阴一阵冷笑。
“他算个什么东西,坐稳了吗,这么快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
“皇上他也是为您着想,您守云安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也是回到京城休养的时候了。”
西阴一脸听了笑话的表情,戏谑的盯着秦时:
“我还没有功劳呢?秦时你出去问问,这些年是谁打下的云安,别说我这么些年,就吃了这一次败仗,我告诉你,我西阴往后十战再败十战,我也有功,轮不到他来算我的苦劳。”
当年,母妃驾鹤西去,长兄被设计陷害流放至此。西阴不过十岁出头,便义无反顾跟随长兄前往边关。
来时,寸草不生,民不聊生,云安十六关,仅余六关。边塞重要,祁云关也岌岌可危。
若祁云关被破这个云安都要落入敌手,所有云安百姓只有一条活路,为奴为婢,劳作至死。
当年祁云关一战,西阴带了百名死士,冒死夜袭敌方粮草营,归营时,百名死士只余零星几人。
而后又险跨洙罗江,夜袭百里。跑死两匹马,断了大燕粮草补给。那一战,西阴首功,老皇帝这才同意西阴从军,留在云安地界上领职。
才有了如今云安人人皆知的不败菩萨。
西阴将手中茶盏狠狠顿在桌上,杯底隐隐有些细纹炸开来。
“他如今要本宫回京,不过是想以本宫为质,要皇兄一辈子戍守云安。秦时,本宫今日便告诉你,不可能回京。且他也不必担心兄长会反,若是要反我早已带着西阴军进京勤王。最后一遍,皇兄在哪,本宫便在哪,将士在哪,本宫便在哪。”
秦时安静听完西阴的话,这是他意料之内的答案,当初他曾问陛下:
“若是长公主不回,何为?”
“那便不回,早晚要自己回来的。”
彼时秦时不懂,为何皇帝不让自己带兵,绑也能将西阴绑回去。
如今明白了,若是西阴不回,再多的兵都争不过云安军。如今云安十六州,只知如今的燕平王和西阴长公主兄妹二人,逼急了,只会弄巧成拙。
“燕平王那边也是这个意思吗?”
“这是本宫的意思,与皇兄无关。”
有了这句话,秦时心里有了成算和计较,知道来日回了京城如何述职报告,于是不再纠缠。
“王爷,小的知错了”
从帐里出来,西阴让秦时带好自家奴才,别跪在自己帐前丢人现眼,秦时这才将童墨带了出来。
“无妨,她有心伤我,你又怎么拦得住,你好生修养,明日回京。”
到了后半夜,主帅营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燕平王和西阴兄妹俩。
“我不可能回去”
“你必须回去,他是皇帝!”
“皇兄!”
“不必多言,明日你便和秦时一同回京”
“大敌当前,我不能退,我若退了,千万将士该当何想?”
是夜,军帐里,两人吵了个天翻地覆,等到天擦边亮了,也没吵出结果来。
一盏蜡烛,已经快烧尽了,点点灯火摇摇欲坠,西阴秦纪最终各退一步
“从雍城回来,我便入京吧,若没有我,数十万云安军都得死在这儿。”
说完西阴朝门口走去,秦纪突然开口:
“欣欣,你此去,万望珍重,如今一别,相见再难了。”
西阴没说话,自顾自的掀开帐门,大踏步融进寒天雪地里。
连云关一战,十年无败绩的云安军,如今也陷入两难局面。
京城辎重断了两月有余,多少帖子快马送去都了无音讯。
如今快到年下,将士们思乡之情愈演愈烈。
一向自负如西阴,如今也不得不向外求援。
若是不能在年夜前,弄到兵器和冬衣,一举拿下连云关。
之后再想夺城,恐怕是难上加难。
为今之计,只有向雍城求援。
只是这雍城向来不愿惹祸上身,这一去能否带兵回来,能带多少回来,皆是未知。
“长公主,改主意了?”
“不是,本宫送王爷一程。”
这话说得也不能算错,秦时回京,西阴上雍城。
两人确实有半天脚程同路,说送一程,也不算过分。
只是秦时马车着实走得是有些慢。
在马背上晃悠了半个时辰,西阴便按捺不住了猛地一抽鞭子。
马儿加速跑起来,身后的将士们也终于放开胆子。
抽起鞭子,一路跟在西阴身后,转眼就将秦时远远的甩在身后。
秦时掀开帘子,西阴已然成了远处一点黑点,远远地扬起鞭子,朝他说道
“秦小王爷,来日再见。”
“王爷。”
见人已走远,童墨探回身子,征求秦时的意见。
“我们也得快些了。”
只见一人一车飞速跑过雪原,在车后扬起阵阵积雪。
横跨云安冰原,紧赶慢赶也花了两日功夫,才到雍城。
入冬以来,战事不断,雍城为免是非,早已锁城。高大的城门上,有几把弓箭,牢牢锁住西阴,和她身后的人。
有守城将士,大声问道:
“城下何人?”
“云安军副帅,大齐长公主西阴前来求见!”
过了半晌,城门开了,从里走出一位老者模样的人,手无寸铁,直面西阴与她二十轻骑。
“长公主还是请回吧”
“我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公主所求,城主明白。然雍城偏踞一方,无心战事。”
一夜横跨云安,西阴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于是打起感情牌来。
“转告城主,多年未见,故人叙旧罢了,不好不见的。”
那老者沉思片刻,只得松口。
“既如此,迎长公主入城。”
“将军,长孙清自己不来,打发一个老头来,摆明了不想帮咱们啊。”
西阴骑在马上有些困倦,懒懒的应道:“是啊。”
“那咱们还进来做什么?”
“你能凭空给我找来兵器和人手?”
项凌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话。
雍城这些年夹杂在燕齐之间,屹立不倒,无论两国如何交战,始终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
靠着北面的洙罗江,自给自足,南来北往,水路畅通。
锻铁造器格外多,一直到去年,燕军将士的短刀和胸前护甲都是他们的生意。
今年冬天格外冷,水路被封。
入冬来,来往出货不过十余船,如今雍城城内物资过剩,丝绸锦缎,钢铁兵器,大量囤积。
没办法换成现钱,更无法换成糖、盐。
城内需要大量的盐,糖和其他粮食捱过这个冬天。
这对于西阴和云安来说都是个机会。
“城主,商会又派人来了。这次是叫你去见一见那人,如今城内没多少粮食了。”
“他们知道了?”
“那长公主进城闹了这么大阵仗,知道也是意料之内。”
“玉先生,你怎么看?”
长孙清看向书案下的老者,是进城那日在城门迎西阴的老者。
“既然躲不过,不如去见上一见吧,城主晾了她这些时日,该去见一见了。”
长孙清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转头向堂上的副使吩咐道
“既如此,转告商会那群老头,等我消息。我今日便去见一见那位公主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