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浊三十八年
浮天宫十六执法呈听雪悟道飞升,明年春,自焚于八海桥上,一代天骄就此陨落,令人唏嘘。
*
抚仙城是个与九重天接壤的小旮旯,人少,梧桐也少。
但若说景致,倒多得出奇,譬如那九朝山脚下的坠神池,鱼多,掉下来的神仙也多。
呈听雪已观察这个从天上莫名其妙掉下来的“水鬼”好一会了。
“你吃鱼?”呈听雪懒得多费口舌,问完,便将砧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抛了过去。
池子里的人闻言,这才缓过神来,干巴巴地笑了笑,“大概……不要?”
言罢,那人又从的池子里爬上了岸,发丝附着在脸上,滴着水,这样子比鬼还恐怖几分。
但呈听雪眼神不大好,便也不多言,“哦”了一声,起身正要走,可很快,他的一只脚像被什么缠住,挣脱不得。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仰头看着他,磕磕巴巴的话里掺杂了不少疑惑,“你,你不问我从哪里来?”
呈听雪闻言,毫不吝啬翻了个白眼,踹了踹攀在自己脚上的手,没踹动,可惜地止住了动作,淡淡道:“不感兴趣。”
言毕,呈听雪又将一旁背篓里的药材取出来一点,放水里搓了两把,顺手塞进了鱼腹里边,语带嘲弄,“你该不会是哪家没人要的野鬼,要讹我的香火钱吧?”
“水鬼”张了张嘴,刚想说不是,便见呈听雪眼疾手快,扒开了他桎梏的手拿起竹篓便想离开。
“水鬼”撇了撇嘴,许是没想到自己遭到了嫌弃,大喊一声,“少侠留步。”
岂料,这一嗓子吼出来,呈听雪跑的更快了,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儿,便没了踪迹。
有一瞬间的安静,可很快“水鬼”便注意到了水中的自己。
“水鬼”吓了一跳,喃喃一番,不知是给自己捏了什么诀,刚还那么一大坨的“鬼”,顷刻间便变成了个模样清俊的少年,一身的金光璀璨,看上去既怪异却又有些赏心悦目。
少年又朝池里瞟了眼,但见池里映了张额间一点胭脂痣的美人脸,独自欣赏一番,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要事来。
扭过头去,又哪还见什么人呢?
而另一头,却说是呈听雪气喘吁吁回了山头的屋子,见屋内残砖破瓦,一片的“愁雨惨淡”,当即顿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屋子是没变回来的,与那些破瓦一同落下来的还有个粉衣少年。
没思考太多,他将鱼朝少年脸上扔去,一脸崩溃,“你怎么又来了!”
那少年见状,将头轻轻一闪,只听身后“啪”的一声,刚还完好的墙便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又被呈听雪一把掐住了脖子,按到了地上。
四目相对,呈听雪面色阴沉,却见少年无半分动作,反而轻笑了一声。
“你在笑什么?”,呈听雪疑惑道。
“这位少侠,可否让我说上两句再判生死?”
呈听雪冷笑一声,“若我不想听呢?”
那位少年摇头,“那估计没法了。”
甫一说完,便觉心口一痛,醒过神来时,呈听雪已往少年心口捅了三刀。
少年叹息一声,“那少侠你砍你的,我说我的。”
呈听雪详装没听到,给人身上捅成了个筛子,可少年依旧不急不缓,“在下春不尽,是天上的一位神官。”
呈听雪握刀的一顿,他扒开了春不尽额前几缕挡着的碎发,怔怔地看着他额心的那点红痣,随即,冷嗤一声,“那你更要死了。”
春不尽笑意不减,“是吗?可是少侠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言罢,便瞅见了呈听雪衣襟上湿濡濡一片血渍,“啧”了一声,将自己掌心的“亡”字在呈听雪眼前摆了摆,语气轻快,“少侠应该知道这契吧?”
说着,春不尽拢了拢衣襟,拭去了脸上见到的血沫,满脸无辜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呈听雪,缓缓开口,“少侠,你那一剑,是冲着我的心脉去的,好疼。”
呈听雪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好听些叫“春杯盏”,难听些就叫“同生共死”,是个下流东西,若契成了,一时半会还真难解开。
惊讶之余,呈听雪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没想到连神仙竟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的东西,着实令我敬佩。”
春不尽淡笑着蹲下身来,欣赏了会呈听雪的窘样,这才笑道,“我是个大度的人,给少侠两个选择,一,被我杀,二,少侠坐下同我心平气和地讲,如何?”
呈听雪闻言,捂着胸口,眯着眼盯了春不尽好一会,才将唇抿了一口抿,道,“悉听尊便。”
一股暖流从呈听雪的肩上传来,低头,只见胸口上的窟窿正慢慢愈合,而一旁,春不尽靠在墙角,手指尖的金光忽明忽暗,柔光将春不尽的脸映得模糊。
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春不尽朝他微微笑笑,呈听雪又是一怔,随即将视线迅速挪开。
春不尽道,“是在下失礼,不小心与少侠签了同生共死契,莫怪罪。”
想了想,又朝趴在一堆残砖上没什么好脸色的呈听雪行了一礼,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卷轴来
卷轴上边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从呈听雪的视角看去偶还能看见什么“降魔”“掌听”的字眼之类云。
春不尽仍是笑着,语气却意外郑重,“这契一时半会估计解不了,不若少侠当个好人帮在下几个忙?”
呈听雪闻言,也没多惊讶,只是心里骂着春不尽“道貌岸然”“不要脸”之类,脸一转,便又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来。
呈听雪酝酿一番,将眼泪逼出几滴后不急不缓地说道:“春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一命,我自是不敢违抗,那春神仙要我帮什么?”
春不尽被一句“春神仙”激得连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干咳两声,“不瞒这位少侠,我今在天庭与几位神君发生了口角,神君特命我下来诚心悔过,降妖除魔,庇护一方!”
言罢,还朝天上拱拱手,满脸正气,呈听雪被尴尬地不敢再看一眼,疑惑春不尽这么多的表情从哪里来。
抬头,又笑:“在下李睐,字不浊,一介村夫罢了,称不上什么少侠,春神仙抬举我了。”
春不尽张张嘴,忽而笑了,“‘不浊’这二字倒不像寻常人家取的,不过……”
说着,又看了眼呈听雪,虽是青泥巴糊了满脸,却也能看出几分春不尽的神韵来,尤其是那双眼睛,盯着人看时就像个毒蛇似的。
春不尽想着,又笑了,“不过李兄你的眼睛真漂亮,谁跟你取的名呢?”
呈听雪信口胡诌道:“我爹原是个举子,没考中不说眼睛还熬瞎了,出生时只觉我瞳模糊不正,故取睐一字。”
春不尽点头,有些疑惑,“那你爹人呢?”
呈听雪默默鄙视了春不尽一番,越看春不尽便越觉得碍眼,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
随即,呈听雪答道:“死了,坟头草估摸着得有我高了吧。”
说完,还比划两下,朝春不尽凉凉一笑,“怎么,你想去给我爹上坟?那不成,几年前他给仇家剁成东一块西一块的了,我还真不知道他坟在哪里。”
春不尽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瞥开话题,“那李兄你贵庚啊?”
呈听雪随便说了一个数,“二十。”
说完,便有些不耐烦,叫春不尽出去带着,提拎了桶水说要打扫,岂料春不尽眼一亮,“这个我会啊李兄你不妨交与我做。”
说罢,也没等呈听雪拒绝,手朝天一指,捏了一个诀,怪模怪样地喊了一声“起!”,霎时间狂风大作,不出半刻,屋内果真焕然一新,室内都明亮了许多。
呈听雪只觉不对,仰头看了看,却发现屋顶不知去往何方。
春不尽局促地挠挠头,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还会其他诀,要不然……给李兄你的脸洗洗?”
说罢,又没等人拒绝,一掌便冲着呈听雪的脸打去,呈听雪心道“不好”,忙用手捂着脸退到一旁,怒气“腾腾”往上涨。
呈听雪没好气的开口:“你这是要作甚?”
春不尽见状忙摆摆手,走上前几步,一手握住了呈听雪的胳膊,“李兄你没事吧?我看看。”
呈听雪忙将那只胳膊挥开,闷闷地说道:“前些年在下的脸被火烧了,惨不忍睹,神仙你还是给在下留些面子吧。”
春不尽闻言,将手垂了下来,低着头,郑重地说道:“抱歉,李兄。”
说罢,又用余光瞟了眼呈听雪,见是人已大半个身子背过去,两手捂着脸,像是在抹着些什么。
春不尽瞥了眼,又将头低了下去,想了想,又道:“其实我有一药,可以治好李兄的脸。”
呈听雪没回他,只淡淡道:“出去。”
春不尽当是要赶他走,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个金丝云纹的钱袋来,眼睛看着呈听雪:“李兄,我可以交钱的。”
呈听雪听的头大,提前一旁木桶,拿起葫芦瓢便往地上洒了些水,边洒边朝身后的人道:“你想让我也把你扫出去?”
春不尽见呈听雪并未有轰逐之意,莫名松了口气,他朝呈听雪笑笑,“那就不打扰李兄了。”
春不尽抬脚,刚想走,便又被呈听雪唤住,“井里边没水了,你去山脚下那个什么池打几桶上来。”
说着,呈听雪便用手一指在角落堆灰的桶和一根竹扁担,顺嘴提醒,“好久没洗了,正好将这桶洗一下。”
言毕,呈听雪又慢慢扫起了屋子。
待确定春不尽走了,呈听雪才缓缓扭过头来。
只见是一张与春不尽别无一二的美人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三字,眉心那一道小小疤痕看不出原有颗胭脂痣的存在,呈听雪托腮想了会儿,只伸出手在桶中掬了捧水,胡乱擦擦。
呈听雪“啧”了一声,走进屋子里掏出个像人皮一样的东西敷在脸上,半炷香内便完全变了个模样。
只见是个斯斯文文有几分书卷气的新面孔,左半边脸上覆着个焦黑的疤,呈听雪斜眼看着铜镜,叹息一声,感慨之余也有些模糊起来。
耳畔有声回响,似是少年们的嘻笑打闹发出来的动静。
回眸一刹,仿有往昔种种画面在呈听雪眼前一闪而过,最终停留在一片血罗花海里。
微风拂过,是一声温温和和的少年声响——“师弟,看,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