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王焘贞一夜好眠。
小皇帝睡得好不好王焘贞不知道,反正她睡得是挺香的。
自她重生以来,难得有如此安稳的一觉。
白日里给小皇帝讲的故事,是与她从前世收的一个弟子,冯梦龙处听来的【1】。
彼时冯梦龙年岁尚轻,却已显露出非凡的才华。
但凡是经他嘴讲出来的故事,每一个都妙趣横生,引人入胜。
王焘贞也是考虑了这一点,才决定用这些来勾得小皇帝念念不忘。
讲的时候,王焘贞还特意删掉了些过于血腥或恐怖的情节,以免过犹不及。
而圣上的反应也跟王焘贞预料的差不多。
异常喜欢,让她明日继续来讲的同时,亦害怕得直抓衣摆。
既然觉得害怕,那么晚上睡觉时就不会用手到处乱抓身上出疹子的地方了。
今日王焘贞算是误打误撞。
就算小皇帝当时不提那些要求,王焘贞也会讲几个具有震慑性结尾的故事,总之要让陛下知道,出疹子时不停地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旁人或许不知道小皇帝的病为何迟迟不好,但王焘贞小时候也得过,自然是清楚得很。
何况张太医也暗示过她,皇上吃的药和她以前吃的是一样的。
除却身子痒会导致手不由自主地抓,王焘贞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幼时王焘贞之所以能好起来,得多亏乳母会在她睡觉前把她的手给捆起来,就是为了防止她嫌痒然后到处抓。
太医肯定知道出痘疹会痒,但肯定没有人敢跟李太后提议,把圣上的手给捆起来再睡觉。
而且王焘贞也发现了,在小皇帝从帘幕里钻出来后,那手总是这里挠挠那里挠挠的,已成为习惯。
于是王焘贞就想了这么一招儿。
尤其是她还多次提醒过皇上害怕时可以抱着枕头睡,那手哪还有功夫乱抓吗?
看到小皇帝两股战战,却仍旧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王焘贞就知道自己已成功一大半了。
翌日,来接引王焘贞不再是太后身边宫女,而是一个老太监。
“原来这便是让太后娘娘与主子万岁爷另眼相待的昙阳大师!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多水灵的人儿,道行也深厚,莫不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了吧?”
那老太监一见着王焘贞,便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殷勤道。
王焘贞见之,神色一凛,连忙与其客套了一番。
此人正是小皇帝所提到的大伴,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冯保、张居正和李太后,此三人已成三足鼎立之态,把持着当今的朝局。
冯保身为皇帝大伴,为司礼监掌印,权如外廷元辅的同时还掌管着东厂,其地位之高已不言而喻。
王焘贞也是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竟是惊动冯保亲自出面迎她。
“老祖宗谬赞了,臣女何德何能引得皇上和太后娘娘如此厚爱。”
王焘贞诚惶诚恐地垂下脑袋,一脸不敢当的模样。
“瞧这话说得,如若不是您的仙术,还有谁让万岁爷于一夜之间,身上的病就好了大半!道长快快请来,主子已经盼您很久了。”
冯保一路恭维着,客客气气地将王焘贞送至乾清宫,而后随宫女们掩门而出。
这一举让王焘贞有些困惑。
前两日,除了小皇帝特别要求,不应该都留在屋内侍奉太后娘娘吗?
不过她也知道,在这宫中不该问的别问,于是捺下心头的困惑,抬起头,正欲向李太后行礼,未料却未见太后娘娘的身影。
只有一个小皇帝站在面前,神气活现的。
这一次他没有躲在帘幕之后,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露了面,也不拿手遮着脸了,瞧着还挺活泼的。
哦,原来是脸上的疹子好了不少,难怪如此高兴呢。
王焘贞趁机迅速打量了下小皇帝的面庞,心下了然。
“陛下万福金安,怎么不见太后娘娘?”
王焘贞假装不知小皇帝的意图,环视一周,故意问道。
“嘿嘿,母后自然是倾佩于昙阳大师功力之深,不会来打扰你施展仙术了!”
万历皇帝竖起手指,得意洋洋地走到王焘贞身边,眉飞色舞道,
“怎么样?朕的法子不错吧?你看,母后果然同意让你单独为朕讲故事了!”
“皇上好生厉害,您是和太后娘娘说了什么呀,竟然连宫女都可以不留在殿内?”
王焘贞笑了笑,迎着小皇帝“快来夸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意思吹捧几句,又问出一个她早已知道的问题。
结合冯保和小皇帝方才的话语,王焘贞其实已经猜了出来。
不外乎是小皇帝为了多听几个喜欢的故事,恰好今日又发现自己身上的疹子消了不少,便编出个神乎其乎的理由来哄骗众人。
不出王焘贞所料,万历皇帝一下子乐开了花,就等着她问这句呢。
“哼哼,那你可问对人了!朕自打昨日听完你讲的故事,过了一夜,忽觉身上的疹子消退不少,着实令母后和大伴大吃一惊!”
“然后母后就问朕,昨日昙阳道长单独与朕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莫不真是她的祈福奏效了?”
“朕原本还愁着要想出个什么理由要留你为朕继续讲故事呢。既然母后这么一提,朕便顺着她的意思,说昙阳大师需得在只有她和朕的场合下,才能单独为朕施展仙术,洗髓伐骨!”
“朕还加了一句,此乃昙阳道长独家秘术,不可于外人面前展现,施法时需得屏退不相干之人。你看,母后这不就答应了!”
似是非常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小皇帝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眉眼弯弯,像只满足的小猫。
“陛下当真是聪慧,那么臣女也定不负圣上厚望。”
王焘贞勾了勾唇。
接下来的日子,王焘贞日日在冯保的陪同下进宫。
她为太后娘娘和圣上祈福,用道法神奇地医好圣上的消息,一时也传遍京城。
在万历皇帝身上疹子全消后,王焘贞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她与依依不舍的小皇帝告别后,乘着马车打道回府。
途径一条街,马夫忽然告知她前方也有辆马车也要通行。
“无妨,让他们先行吧。”
王焘贞无所谓,横竖不过多等片刻,她又没什么急事。
正好她也能在到家前好好想想,之后该以何种借口,才能让父母安心让她一人出门在外。
她已向李太后讨了恩赐,准允她以女冠【2】的身份,行走于民间。
至于要在民间做些什么,嗯,她还没想好……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说服父母双亲。
王焘贞不由陷入沉思,忽而却被车夫的声音所惊扰。
“二小姐,是徐府的马车,车上坐的正是徐家那位徐景韶公子。他说,他想见您一面,您看——?”
车夫停顿片刻,小心问道。
“不见。”
王焘贞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思绪骤然被打断,固然让她有些不悦,但最主要的还是,她还未做好准备见徐景韶。
说来她都忘了,与父亲商议进宫那日,父亲曾提醒过她,不日浙江布政司参议徐廷祼将进京述职,要来家中商议婚事。
当时她满门心思扑在获取太后娘娘和小皇帝的信任,老早把徐景韶要到府上的事抛诸脑后。
奇怪,她怎不记得,前世徐廷祼将进京时,徐景韶有跟过来?
上一世,她这苦命的未婚夫啊,好巧不巧地死在了成婚前夕,当真是可怜。
此等遭遇,不免让王焘贞对他惺惺相惜起来。
所以她不顾父母反对,执意为他守节,借此更为投入地沉浸在老庄之说里,不问世事。
这不仅是她对徐景韶的哀悼,也是她对父母之命的抗争。
这一世重生过后,王焘贞更觉前世徐景韶之死太过蹊跷,特意算了下他的八字。
不是早逝短命之象,那为何会突染恶疾,溘然长逝?
她又为其起了一卦。
是坎卦,下下卦。
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险阻重重。
象曰: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至此,王焘贞果断把铜钱和龟壳丢到一边,不再去想和徐景韶的有关的事,先老老实实地谋划着自己日后的出路。
如若说徐景韶之死是命中注定,那她王焘贞也无能为力。
虽说她不知自己死后重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有一点她自始自终从未忘却,那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王焘贞本人也不是个尽信命数之人。
她若真信命,就不会在闺阁女子皆学女红的时候,反倒去读道藏。在父母皆对守节一事不以为然时,执意做了徐景韶的未亡人。
比起无为而治,她还是更倾向于事在人为。
前世她从未见过徐景韶,也就完全不了解这个人的品行如何。
他若积极进取,有逆天改命之决心,她也愿意祝他一臂之力,教他趋吉避凶、化险为夷。
至于能不能避得开死劫,得看他的造化。
如若他没有这个心,就是一懒散纨绔子的话……
那就当她王焘贞瞎了眼,选错守节的人了!
对于此种败类,王焘贞的态度是不轻易介入他人因果,善哉善哉。
总之此时此刻,王焘贞对徐景韶的情感十分复杂。
这些话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
眼下不是一个见他的好时机,她还需对他考察一二。
是以王焘贞毫不留情地制止了这场即将到来的见面。
“可是二小姐,那边徐公子已经——”
车夫还欲说上些什么,却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响声,似是有人下车。
而后不久,一个人影行至王焘贞的马车旁,颇为礼貌地用指节叩了叩车壁。
“惊扰二小姐了,在下正是徐景韶,未想竟能在此处偶遇小姐,实乃缘分天定——”
“我刚才好像说了,我不想见你。”
王焘贞脆生生地打断了徐景韶接下来要说的话。
说实话,这种老套的搭赸之词,在如今的话本中也不多见了。
实在太俗。
然而徐景韶似乎并未被她的无礼所触怒,只稍稍一顿,又恍若无事般,仍旧以方才那种温和的语气徐徐道来。
接下来徐景韶讲的什么,王焘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客套之语于太过无趣,她没有心思去听。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口拉下的竹帘,猜测起他的面貌。
落日已然偏西,余晖斜斜而下,自然而然将徐景韶的侧容投射在帘幕之上。
天庭鼻梁,隐隐绰绰,宛若画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 笔锋直下不倒侧,是为中锋。【3】
王焘贞暗自思忖着,若是以书法论之,他这中锋为骨的形,倒是极为标准的。
然书必有神、气、骨、血、肉,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4】
她倏地想看看,这人五官其余之处,是否符合具备一幅好字的标准。
故而她随手从车上拾起一把折扇,以扇柄掀起卷帘的一角,正欲开口一问,忽而却听得对面正道:
“不知小姐可否为小生卜一卦,算算你我二人日后的缘分?”
偏锋一转,全局尽毁。
败笔。
至此王焘贞已全无了兴致,猛然收手,竹帘毫不留情地打在徐景韶刚搭在窗沿边上的手指。
“不成,”她无情答道,“你走吧。我不为懦夫起卦。”
“连见个未婚妻都要卜筮天命的人,天意定然不屑告知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