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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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江公子这是肩部伤口发炎引起的发热,不必挂心,今日晚些时候就会醒过来了。”

    揽月阁已经闹腾一早上了,被祁允从诏狱带回来后,江宥便陷入了昏迷里。额头烫得惊人,祁允灌了三次药下去都不见好转,太医被换了一个又一个,同样的回话听了几遍,祁允脸色越来越黑。冯伯出来打圆场,把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人都赶出去,“殿下啊,这治病急不得,您也几日没好好休息了,不如先歇息一会,属下在守着,公子一醒便唤殿下来。”

    不予采纳,祁允摆了摆手,冯伯便告退了。

    床头的绿釉博山炉透出丝丝白烟,安神香的味道弥绕在揽月阁中。祁允把被角往上掖了掖,抵到江宥的锁骨上,把整个棉团子往里侧推了推,自己则和衣躺在外侧。想了想又觉得不够,从被子里把江宥的右手抓了出来,牢牢地攥住手腕,这才合眼睡过去。

    帐内生暖,日落西山,阁外的宫灯点亮。身边传来稀稀梭梭的微小声响,祁允觉浅,只一刻就清醒了,左手的五指正在被人小心翼翼地扒开。他没有睁眼,一动不动地,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感知到江宥掀开了被子,伸手越过自己往博山香炉里探去。祁允心中刹时警钟大作,加了什么东西吗?这次若是再离开自己,又要多久才能回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翻身把人制住,但是下一刻,熟悉的体温包裹而来,江宥轻轻地抱住了他,手指附在那道剑伤上,传来丝丝暖意。

    只是须臾几秒,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锦被。祁允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安神香的味道,江宥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回原先的位置,手腕也被塞了回来。等在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平和,祁允的眼睛猛然睁开,久久地凝视着案牍上雕纹。后知后觉,自楚国分别后,至这一旬以来的百般纷乱,这是他们三年之间,第一个拥抱。

    江宥再一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正午。祁允抱臂坐在房间里,那把紫檀雕夔龙纹玫瑰椅的靠背被设计成了一个空框,椅子高度也高得离谱,实在是看不出和玫瑰有什么关系,偏偏不知道被哪个不着调的文人安上了一个玫瑰椅的名字。江宥嘴唇一开一合,半起身,卡在一个快要俯拜下去的姿势,试探性地唤人:“翊王殿下………”。

    明明是常见的称呼,从这个人口中听到,却仿佛贴着脊梁骨压下去,刺得祁允马上像被点了死穴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江庭桉!算上今日这句,是你第四次这么唤我。”

    江宥出生在崇川年间,正是楚国最为鼎盛的时期。在位的景泰帝不是一个甘心屈于人下的君主,亲守国门,剑走援疆,八百里遍野燕脂,刁斗声常传不止。江骁是他军旗下年岁最长的武将,从景泰郡王待到景泰帝,顺理成章地做了崇川朝第一位京城建府的护国大将军。江宥是其次子,上头还有一位专爱舞刀弄枪的小郡主。

    将军府门口的石狮是官家请库房的工人取奇石磨了半个多月出来的,顶头上的漆金匾是江夫人自己刻上去的“随心所欲”四字,江夫人把这教育理念奉行到了极致,硬是养出来一冷一热两个不循礼数的将军府双煞。热的是长姐江思,像只精力过剩的花蝴蝶,插科打诨,担着一个郡主的名头,每每在赏花宴上和人觥筹交错,楚国灵启城上到公侯之后,下到酒楼跑堂,都是兄弟姊妹呼之。

    冷的呢,便是世子江宥。庭桉二字,是刚刚开始读书的江思翻遍了整本夫子给的小册子,给未出世的幼弟选的字。庭桉,阶庭之芝兰玉树也,恰与江世子相配。

    江宥性子冷清,少着红衣。及冠那年,灵启盛京金榜新开,花团锦簇,状元正红嵌金的袍子罩下来,他独占一支春。

    状元巡街礼那天日久旱难治的凤凰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江宥是伴着快马加鞭的喜报一起跪在帝王面前的。凤凰城遇甘霖,人人都说新任状元爷大祥,是国运之所寄,应该予以重用。景泰帝从金鎏殿低头看下去,墨发红衣的状元爷,比当年封狼居胥的江大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眉眼间又是江夫人的模样,笑若春庭花月开,叫他望今照昔,仿佛今日不是坐拥天下的崇川二十五年,而是那缈缈在烟海里的崇川初年。

    江宥就这样成了太子少傅,出入东宫。广袤无际的大道似乎铺陈在他脚下,至这之后,更是无人敢去指摘他的礼数周全不周全,所遇王侯贵公都是颔首了之。

    彼时身在楚国的祁允还未坦诚身份,江宥常日里只以“阿允”唤之。第一声咬牙切齿的翊王殿下就出现在江宥发现他身份的晌午,随之而来的便是三年的刻骨离别。

    这三年里,祁允只能靠着玄乌军的情报处,从各种国之大事里,窥见江宥的微末信息,拼凑出几个片段,听闻楚国太子萧子弦自缢于彭河营,崇川帝六子萧子诚继位。这太子都没了,前太子少傅江宥自然跟着失势,说是被派遣来卫国谈判,实则和贬职外放没什么区别。祁允心痛着他的失势,唯恐受到冷眼,一边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劣,给使臣下榻的驿站添了一次又一次伙食份例。

    卫国的临安殿里,祁允早早守在主位上,吓得各处安排宴席的仆妇女官揣揣不安,吓得失手打翻酒尊。终于守到使臣入殿,江宥一身素白,安之若素地领着使臣队伍稽首,持着全然不识的陌生语气尊祝翊王殿下千秋万福,朝祁允端起那用作进献的兽面纹兕觥。

    重逢后不过一月,监察处叛乱。祁允在长平城的城门前,听到那一剑之后的第三次翊王殿下。

    夙夜沉思前事,这一声翊王殿下反复萦绕,几成梦魇。哪怕如今人已经全须全尾地坐在揽月阁里,隔着那聊胜于无的屏风,祁允犹觉得惊魂未定。

    囹圄沉浮多年的江宥对这些却没有那么敏感了,祁允离床越来越近,在他身边遮出一片阴影。江宥索性省略了称呼,把自己往阴影外挪了挪,直截了当地开口:“监察处的令牌我已经毁了,李暮河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势力,他之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波了。”

    嘭的一声响,塌下的青釉瓷瓶碎在了地上,祁允的右手背当即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这又是何苦呢?江宥在心里无奈地长叹,未着足履地立在了床边,言简意赅:“手伸上来。”祁允的一句质问显然被卡在嗓子眼,条件反射地抬起来受伤的右手,被江宥握着手腕细细检查一番,又被轻轻放下。

    “不要再冲动行事了,像撞剑这种伤害自己的蠢事,做一次就够了。”江宥缓缓地说。祁允的目光滞在他的足弓上,这才抬眼,将人直直地抱起来,放到玫瑰椅上,笑得漫不经心:“可是这种蠢手段很有效不是吗?在你醒来的第一天,我可不想听到李暮河的名字。”

    空心椅背的设计,迫使江宥直挺着腰杆,迎向越压越往下的祁允,“既然这样,翊王殿下不如明示,江某的罪名,该如何处置是否已经有定论了?”

    祁允挑眉,语气里带上几分玩味:“哦,可是刺杀孤要担的罪名可不小,楚国归附之心不诚,派使臣进献是假,蓄意谋逆是真,这倒是一个好的出兵理由………”人得能屈能伸,此时不示弱更待何时,江宥眨了眨眼,眼尾甚至挤出微红道:“那殿下换个罪名好不好,江某还不想死。”

    祁允的怒火一下子消了大半,彼时,楚国的江世子脸皮子薄又端着太子少傅的架子,言语间从不肯矮下半分气焰,两个人争锋相对地辩白是常有的事,均以无果告终,又每每不受控制地开始。祁允偶尔也在心底腹诽几句,灵启城烟雨西塘,乌蓬船泛流水上的秀美之景,怎么没给江庭桉染上半分吴侬软语的调子——这混账话自然是不敢污江宥耳朵的。未曾思量,在这种境况下耳力简直惊人,只是尾音上扬了一点,倒像在祁允耳边绕梁不绝,着实考验人。

    祁允掩唇咳了一下,假装不经意的转开话头:“那……庭桉想必有万全之策了?”他好整以暇地接上江宥的目光,一副预谋已久只待今朝的模样。

    江宥正了脸色,去推祁允撑在椅把子上的手臂,他并没用多少力气,然而祁允很快就卸了劲,顺着他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留下了容许江宥站起的空间。江宥没有行礼,平视祁允的眼睛,开口说:“萧子诚并非有谋之君,暴政之下必招致民怨,但是萧家其他王爷却不全是废物,加上崇川帝、太子的余荫仍在,百姓虽有怨怼之言,却还对萧家怀有期待,希望萧氏族人能继续前朝仁德之治。楚国今日虽有属国之名,却仍保留原有官职王室,独立在卫国管理体制之外,那是因为你想做救世主。昔日北陈国君苦征南境五年才得手,然而南境皇室威望仍存,百姓私藏南境皇后及其幼子,不过十年,幼子长成,暗连余部直捣北陈王庭。王爷此刻不进攻楚国,不是为了那沧海一粟的赔款,而是想暗中催化楚国内部的起义再度爆发,君舟民水,萧家彻底颠覆之日,玄乌军以平乱之名入境,对百姓宛如神兵天降,也可永绝后患。”

    祁允伸手把江宥勾在衣襟上的一绺头发扯出来,“不错,卫楚两国距离极近,争斗难止,统一乃是大势,不过是有谁胜谁败之分罢了。当日若是萧子弦继位你为相,楚国自然固若金汤,如今既已经给了我可乘之机。我自然要永绝后患。”一边说着,右手绕在江庭桉的发尾摩挲,耐心十足地把发丝一圈一圈缠在自己指尖。

    “论及楚国风土人情,我比你部下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萧子诚与我亦有灭门之仇,还请王爷予我座上一席。我不会接触翊王府任何暗线,只求一个楚国有关的决策的知情权,一切谋策都可以由王爷传达。”

    祁允了然:“江世子果真心系百姓,这是怕我故意折磨人,官逼民反?”

    “不是,楚国的起义是必然爆发的,那是萧子诚自己做的孽自然不会让你扛罪名。我只是想在加快起义爆发的同时尽量让百姓好过一些罢了。”

    祁允松开了那一撮饱经波折的头发,眼前的江宥和初见那日装扮已经大有不同了,年少撑起的意气早就烟消云散,可总有些东西亘古永存。

    窗外传来冯伯的长音:“王爷,传些膳食吗?小厨房里刚刚煲了虾仁粥,奴才估摸着江公子和您醒了,该用些吃的。”

    江宥还灼灼地看着。祁允却刹时轻笑出声,:“不要这个表情看着我,庭桉。孤可不是萧子诚,没有做暴君的癖好,你想护着百姓,孤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幕后谋士着实不太适合风光霁月的江世子,孤有另外一个更加合适的位置安排给你。”

    话头到这就乍然停滞了,冯伯领着青衣侍女匆匆而入,摆下一桌精致小菜。说是简单的虾仁粥,其实糕点,各式面点果子,摆得满满当当。祁允夹起一块小饺儿,耐心十足地包裹上一层酱汁,放到江宥的碗里。

    桌子上的荷叶羹蒸腾起白烟,隔着这层层叠叠的朦胧,江宥对上祁允的眼,从菜上桌到现在,这个人的眼神就定格在自己脸上,恍惚地,叫人心震如鼓。

    林松闻突然传讯,称有急事需要处理,把刚刚扒拉了几口饭的祁允又叫了出去。江宥看着祁允的背影踏过揽月阁的院门,随即冒出来两个守门的甲士,轻轻掩了门从外面落上锁。这关门上锁的动作未免刻意,江宥一眼便知,这是那人隐隐传出的警告。祁允一向不喜他人待在屋子里,所以刚刚没唤人伺候,如今就剩下江宥一个人坐着,对上桌子上还温热的荷叶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