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楹原本叫方停。
这样饱含深意的名字在港岛不算罕见。
区别大概是有人喜欢从结果着手——招娣、倩楠,有人喜欢从源头断绝——婷、芷。不过大多父母会选择同音字,让意图显得含蓄一些,也让自己对女儿的厌弃显得浅淡一些。
方停父母不屑掩饰。
方父家三代单传,上一辈连生了6个女娃才得了想要的宝贝儿子。若是起了谐音字,观音菩萨没看清,不给送大胖小子怎么办?
停停停,一定得停。
兴许是观音菩萨真看清了两人的请求,方停的名字十分应验,自生下方停后连着三年两人都颗粒无收。
医院、神婆不知看了多少遍,西药、偏方不知喝了多少剂,方母的肚子就是没个动静。
直到方停从垃圾场捡回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猪鼻蛇。
“蛇来好!蛇来好啊!蛇来家里添丁哦!”
九个半月后。
喜欢绕在方停手腕上休息的褐色小猪鼻蛇死了,“不止要耀祖宗,还要祖祖辈辈一直耀下去,一直有出息!”的方耀出生了。
方停埋掉小蛇,接过尿布。
方母生儿子的时候难产,伤了底子,受不得累,除了喂奶其他时候都是方停在带孩子。正因如此,方耀不黏父母、不黏阿婆,只黏着他不值钱的仆人姐姐。
婴儿时期的方耀非常闹人,饱饿困醒毫无规律,随时随地扯着嗓子哭嚎。只有喂好奶、换好尿布,裹在干净的小被哄上半个钟头才能安静下来。为此,小方停一直担心弟弟长大后会和爸爸一样脾气暴躁、有暴力倾向。
好在方耀并未遗传到父亲的恶劣个性,长到两三岁开始变成了天使宝宝。
到点睡觉,饿了渴了会说,要上厕所就去盆子边等着给脱裤子,不小心磕了碰了也不吼不叫只包着眼泪去找姐姐,乖得不像话。
只是不能离了姐姐。
要牵姐姐的手才能安心睡着,要坐姐姐旁边才会好好吃饭,要跟在姐姐屁股后面才不会哭闹。
方停起先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要弟弟省心就好,这样她就有多的时间可以帮阿婆做工。
阿婆总是做工到很晚才休息,第二天清早又要去找工,阿婆是家里最心疼她的人,她也要心疼阿婆。
这天,方停帮工时喝了两口阿婆泡的浓茶,夜里辗转无眠,无意中听见了父母的小声交谈。
“方停马上8岁了,该读书了,要不今年送学校里去?”
“送什么学校!她走了阿耀谁带?”
“我看儿子听话得很,哪里非要她带?”
“你不知阿耀多贴她!在当然乖,不在可有得哭闹!”
“……那就算了,等阿耀上学再说。”
方停听得心里发凉,呼吸都艰涩。
她知道陈婶家的姐姐就是没有读书,刚到十四岁就去做了一楼一凤。
她听过陈婶骂她,成绩不好以后出来也是鬼混,不如早点出去卖,趁年轻多结识点有钱的客人,熟客念情的话老了还能勉强糊口。
方停当时就默默在心里发誓,她一定好好读书,一定要有好成绩。她不要做一楼一凤,浑身闷人的香水味,每天和不同的人在房间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喊叫。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方耀闹着要去上学。
方父方母讲上小学最少也要五岁,阿耀等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方耀不依不饶,楼下阿志上了学认了字老是嘲笑他,他也要认字学英语。
然后,方停就入了学籍。
冷气修了之后控温效果依旧不好,一样的26℃有时热、有时冷。
方楹睡到半夜有些发凉,伸手去捞半搭在肚子上的夏被,刚拉到胸口便拉不动了。
她半眯着眼转头去看——方耀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到了床边,攥住了被角。
他睡得很沉,像小时候一样微微嘟着嘴,那是太晚戒掉奶嘴遗留下的习惯。
其实……
也谈不上真恨。
当然会委屈、气愤、不甘,因为所有好的都是弟弟的,所有苦累的都是她的,弟弟听话是天性聪慧善良,弟弟犯错是她没负好看管的责任。
为此,方楹小时候没少背着大人偷偷打骂方耀。
可方耀实在乖巧。即便被掐得眼泪汪汪也没告发过她,反倒会在姐姐被打骂的时候站出来维护她。
后来方父出事死了,方母逼方楹退学打工的时候,也是方耀主动说他讨厌读书,他去打工。
方楹食指轻轻描摹他眉尾那道浅浅的伤疤,那是方耀十三岁第一次出去做工搬包的时候被不小心滑落的木箱划伤的。
晚上方耀顶着纱布回来,换来了方母的诅天咒地和一系列归罪于女儿晦气的辱骂。
方耀努力平复母亲的情绪。
方楹一声不吭,只盼她快点结束,自己还有课业要写。
方母在儿子不懈的劝慰中冷静了许多,再骂了女儿两句赔钱货,终于歇了怒气。
半夜,方母规律的呼噜声按时响起。
“姐姐,”方耀悄悄探头到上铺,“对不起……”
因为自己的不小心导致姐姐被妈妈骂了,方耀很愧疚。
方楹蒙着被子在用电筒背英语,听到他的声音,掀开了床帘。
从前没吃过丁点苦、干过一点活的方家四代独苗在外面跑了一天,脸颊上晒出的红到现在还没消,鬓角边还有些脱皮,此刻却扒着栏杆,满眼难过地道歉。
方楹沉吟片刻:“不要再受伤了。”
“对不起姐姐!”方耀语气里多了点急促,“我绝对不会再害你被骂了。对不起,我……”
“不是那个。”方楹摸了一下他额头的纱布,“这次运气好没伤到眼睛,下次不见得这么幸运。活干不完,没钱的日子不是第一天过。先顾好自己。”
“好!”得了姐姐难得的关心,方耀开心得眸子都亮晶晶的,“那,姐姐……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啊?”
已经好久没挨着姐姐睡过。
他有时想快快长大,有更大的力气挣更多的钱,让姐姐可以安心读书不用三天两头被妈妈骂赔钱货只出不进;有时又想一直一直不要长大,这样就可以每天躺在姐姐旁边闻着她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入睡。
“不行。”方楹想也不想地回绝。
方耀失望地撇了撇嘴。
“休息好了伤口才长得快,我还要温书。你早点睡。”
方楹手中的电筒突然关掉,失去光源的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作为代偿,人在视觉受限后听觉会变得格外灵敏。
因此,方耀听见了姐姐说的那声几不可闻的“晚安”。
放弃了和弟弟争夺被角,方楹挪到床边,顺利裹上了被子,背过身重新陷入沉睡。
等床上的人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后,另一双眸子缓缓睁开,低声回应道:“晚安,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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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HATE MONDAYS!(我恨周一!)”Linda哀嚎一声,耍赖似的趴在办公桌上不肯动,“为什么人要上班?为什么上班要开那么多会?”
“No work no lasagna.(不工作就没有千层面吃。)”方楹一手抱住笔计本电脑,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往会议室拖,“走吧Garfield。”
“呜呜呜……”Linda干脆整个人半挂在方楹身上假哭,“好残忍啊你。现在的新人讲话都这么直接的吗?”
“Sorry啦前辈。”方楹毫无诚意地道歉。
“半点不走心啊你!”Linda控诉,“我是不返工没饭食,你就是自讨苦吃。”
“好啦好啦。”到了会议室门口,方楹把她搂住自己脖子的手放下来,小声说,“还不好好走路,小心被批啊。”
Linda头一昂,表示才不怕方楹的主编骂人威胁,还冲她挤眉弄眼的做了个鬼脸,却在推开会议室门的前一秒迅速摆出了一脸正色。
方楹被Linda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忍俊不禁,无奈地摇摇头跟着敛了神色走进会议室。
甫一进门,方楹就感觉Mandy的眼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两圈。
自己没做什么需要被当着全社批评的事吧。方楹认真回想,怕自己六个月的实习期就这样在第四个月宣告终结。
好在虚惊一场。
从会议正式开始到上周复盘讲完Mandy都没再分过半个眼神给她,更没提过她半个字。
复盘完是当周工作安排。
按惯例从优先级由高到低进行分配,实习生接手的自然是最后那些无人认领的琐碎活儿。
方楹放松地后靠。
“兴汇的访问谈下来了。”果然,Mandy开口就是磨了大半年还没谈下来的专访。
“哇呜——”不知是谁先带头,瞬间会议室里充满了欢呼和掌声。
“行啦。”Mandy出声示意停下,“不过……”
她顿了顿,食指轻叩大理石桌面发出微小的敲击声,“不过,对方说不喜欢老记者,要实习生去访。”
Mandy话音刚落,会议室的视线便朝着方楹聚了过来。
社里今年一共就收了两个实习生,另一个是市场部的。言下之意,是要方楹去做这个专访了。
“我会做好的。”最角落里的实习生独苗立马挺直腰背端正表态。
Mandy:“不用太紧张。”
一向言辞犀利的主编难得温柔宽慰道:“兴汇的谢生出了名的不喜媒体。极少接受采访,发布会只回答乔过的问题。他答应采访不代表会配合。你只管去,拿得到素材就写,拿不到也没关系。”
“好。”
Mandy微微颔首,指了个摄影跟方楹一起负责采访,此事就算定下。
“不用那么紧张啦,Mandy都说拿不到也没关系了。”会议一结束,Linda就跑到方楹身边安慰她,“那个谢生是圈里出了名的玉面罗刹,长得帅个性坏!对记者偏见超级重!我朋友上次……”
两人的对话声渐渐远去,Mandy把文档重新翻回兴汇那页。
方楹访不到的话……
“可以。”
“真的?”
最爱打太极的人突然答应得那么爽快,Mandy没有想象中开心,反而生出了点事出反常的犹疑。
“真的。谢总可以接受这次采访。”陈助理笑眯眯地重复,“只要你们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你们的实习生来采访。”
“实习生?”Mandy皱眉,“这可是专栏单访,头版。”
陈助理才不在乎报社专访会不会因为实习生出问题,他只负责传达老板的需求:“相信Mandy姐你做主编这么多年,专业素养一流,给实习生的一篇采访兜底应该不成问题。”
Mandy还要再争取,陈助理却突然面色一整,小跑两步站到了她身后。
大半年来从未向她敞开过的棕色木门此时被人从里面推开,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要求很难吗?”以英俊闻名的谢生站到Mandy面前,十分不解地垂眸看她,“我以为,你很想采访我。”
Mandy没有因为这位年轻后生没礼貌的行为动怒:“我们的确很想做你的专访。但是……”
“那就让那个实习生过来。”谢嘉骏不耐地打断,“哪来那么多废话。”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因烦躁下撇的嘴角微微扬起:“不是有吗?实习生,方……楹。”
Mandy合上资料,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方楹都采访不到的话,估计也不会再有人能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