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璃历八百七十五年。

    长云洲迎来百年一度的风雪期,万里冰封,寸草不存。

    洲中没有修为的凡人,在天剑宗安顿下闭门不出,静待一年后的融雪期。

    天剑宗,留剑峰。

    漆黑中猛然出现一束强光照亮了地牢,角落中原本靠墙而坐的青年缩了缩,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瘦削的手腕上,结痂的伤口再度开裂。

    阮听玉闻到了风雪的味道,里面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意,又听见很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过来了。

    他不在意有谁过来,继续捂着眼睛感受空气中弥漫的甜味,它的出现代表着长达一年的风雪期即将过去,接下来是只有一个月的融雪期。

    长云洲的冬天即将过去,而他似乎再也看不见春日的到来。

    “阿洛已经不能再等了。”

    “你还有什么遗言?”

    阮听玉缓缓放下手,双眼睁开一丝缝隙,望向对面几个模糊的人影,动了动唇,最终摇了摇头。

    青璃历一千八百四十六年。

    风雪期将近尾声,原本渐晴的天空忽地又开始落下纷纷扬扬的雪。

    那场雪足足下了七天七夜。

    ——

    青璃历两千一百八十四年。

    灵鸿大陆异象不断,先是魔界圣魔渊从地底浮现,而后妖界兽潮提前,最后修真界九洲四季颠倒。

    年中,魔界魔尊、妖界妖皇、修真界仙盟之主齐聚天机阁,借引日月星辰之力,以及自身修为助力天机阁阁主卜问天地。

    七七四十九天后,只得了一个字——

    “劫”。

    天地大劫。

    天剑宗,杂役峰山腰的杂役居处,一株新生的两叶圆沐浴在阳光下在风中微微颤动。

    “覆辙、覆辙……”

    谁在说话?

    阮听玉奋力睁开眼才想起来,他不是死了吗?

    死人怎么会睁眼睛?

    “你这双眼睛最不像阿洛,反正你都要死了,不如挖下来喂我养的那条野狗。”

    脑海中划过破碎的记忆——有人扒开他的眼皮细细打量,甚至试图触摸他的眼球,而他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回忆无果,他只好晃了晃脑袋,扭头却看见只巨大的彩色肉虫在他面前缓慢蠕动。

    彩色肉虫身上的毛刺纤毫毕现,更别提它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扭了一下脑袋,口器翕张,涎液四溅。

    阮听玉:“……!”

    好在那肉虫只是朝他扭了一下,接着回归正轨向远处爬去。

    没等他想明白这普通的菜虫为何会这般庞大,忽然间身体一轻。

    杂役居后方空地上,一道半透明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半空,身着长袍,面部模糊不清。

    阮听玉无措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不但是半透明,而且泛着淡金的光,整个人虚虚浮在地面。

    这是……他的魂魄?

    抬头望向对面,有一座很长很眼熟的木屋。

    杂役居。

    阮听玉闷疼的脑袋划过许多东西,灵鸿大陆、修真界、天剑宗、杂役峰……

    对,他是灵鸿大陆修真界天剑宗的杂役弟子,从十四开始一直生活在天剑宗,最后死在二十五岁。

    可他是怎么死的?

    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揉碎了泡在水里的纸张,在水里浮浮沉沉,一去想死亡原因就觉得头脑昏沉,从心底泛起恶心。

    于是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轻飘飘地转了个身,映入眼帘的是两棵茂盛的榕树,树枝上面搭着灰扑扑的杂役服。

    四周都是些葱茏的草木,那些深浅不一的绿毫无预兆地闯入视线,他才惊觉现在已到夏日。

    他虽想不起自己的死因,却记得死时正值寒冬,外界下着雪。

    头顶过于灼热的烈日照在身上很温暖,他捏了捏半透明的指尖。

    从前听人说魂体最怕太阳直射,可他身上却没有半分不适。

    那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阮听玉想起刚才过于低矮的视线,低头看向地面,一眼就看见刚才的彩色肉虫,又发现它不远处长着一棵低级灵草两叶圆。

    草茎大概有半寸高,仅有的两片叶片圆润异常,长度不超一寸,脉络呈现出娇嫩欲滴的翠绿,叶面的颜色倒是深了许多,整棵草看着绿油油得格外讨喜。

    看着那棵草,他心中浮起微妙的情绪,感觉很亲切……难不成这草是他刚才附身的地方?

    所以他究竟是死了投胎到一棵草上,还是直接附身到它身上?

    阮听玉不知道,蹲下身子碰了碰两叶圆的叶片,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两叶圆体内。

    不甚清明的大脑里开始冒出乱七八糟的记忆,一会儿是他撑伞在雨中奔跑,一会儿是躺在潮湿的地面……

    头还是很疼,虽然不确定他现在的头在哪儿,既然变成了草,那疼得应该是魂体。

    变成草的感觉比起方才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魂体在半空好歹还能动一动,待在土里能动的只有叶片。

    而且他的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像蒙上了一层黑纱,神魂深处传来火焰灼烧的错觉。

    阮听玉强撑着看了两眼四周,眼前的黑纱变成黑点,密密麻麻的,像聚在一起的蚂蚁。

    他似乎又要死了。

    “救我……”

    “让我瞧瞧,可怜的小东西,都快渴死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有人轻柔地拂过他的叶片,引得他的神魂一阵战栗,他随即无师自通地学会控制自己的视角。

    他的上方出现了一张巨大的脸。

    脸的主人是个男人,黑发披散,皮肤带着病态的惨白。

    凤眼、薄唇、剑眉入鬓、瞳孔暗红近黑……

    长相俊美倒是其次,主要是这些五官合在一起攻击性太过,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他出众的容貌,转而担心自己和他对视会不会挨打。

    那双暗红的眼睛一扫,阮听玉在隐隐威压下忍不住抖了抖叶片。

    他觉得这男人不是什么好人。

    果然,下一秒他就被人连根拔起——

    不要!他宁愿被渴死!

    世界再度恢复一片漆黑。

    没一会儿,阮听玉在一片晃动中醒过来,发现自己不仅没死,身上也没有痛感,忍不住一喜。

    最坏的情况不外乎被随意碾死,现在整棵草被男人捧在手里……大概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怎么越来越蔫了?”

    阮听玉又听见了那道低沉的声音。

    是在说自己吗?

    应该是。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像是被放在了丹炉,热得惊人,似乎下一秒就要化作飞灰。

    不过没等他难受多久,男人空闲的另一支手凑过来,通过指尖为他送入清凉的灵力。

    阮听玉不自觉地吸收起来,没一会儿就精神百倍。

    灵力在脉络里转了几个圈,他开始磕磕绊绊地控制视线,打量捧着自己的男人。

    这男人穿的不是天剑宗的银色弟子服,而是一身玄色云纹大袖,上面的金色云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一看就是品阶不俗的法衣。

    “游师兄。”

    男人停住了。

    阮听玉注意力全都在男人身上,猛地听见这声“游师兄”,脑子里又蹦出许多记忆。

    他现在的记忆很古怪,能记得上一世大多数事情,可有些记忆却只有遇到特定的人事物才能记起。

    比如这一声“游师兄”,就让他想起了他认识的那个“游师兄”——游归渊。

    游归渊,天剑宗掌门太和真君首徒,单金灵根,四百多岁已经是化神中期的真人,也是众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不仅天资卓绝,为人和善,还能够协助掌门将宗门管理得仅仅有条。

    也能……也能将他关进地牢。

    地牢?

    他一个杂役峰的弟子做些什么会被掌门首徒关进地牢……

    “装出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给谁看,阿洛吗?早知道就该在阿洛回来之前处理掉你。”

    “瞧瞧……和狗一样,还是条没了舌头,叫不出来的狗。”

    阿洛是谁?

    阮听玉有个荒谬的想法,游归渊似乎和自己的死有关……

    可他无法通过想起的两句话就确认是游归渊杀的自己。

    带着极致恶意的话语继续飘荡在脑海中,他开始产生幻痛,整张脸都在疼,像是被人用钝刀割下面皮。

    他控制不住地看向对面,果然看见个五官明艳俊逸,眸如点星的男人。

    游归渊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头发一丝不苟的扎在身后,宝蓝色蝶纹锦衣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似乎心情不错。

    但阮听玉知道,游归渊一旦露出这个表情,代表着不耐烦。

    果然,游归渊挂着微笑道:“宴九川,师父有事找你。”

    宴九川?师父?

    阮听玉听罢,将视线转移到捧着自己的男人脸上。

    他死之前没听说过太和真君新收了弟子。

    太和真君身为天剑宗掌门,大乘巅峰真君,门下一共三位弟子,游归渊为首徒。

    其他两个的资质也不错,但没游归渊那么惊人。

    游归渊曾经和他说,太和真君还会再收个关门男弟子,就是不知何时才能遇到。

    这人……就是那个小师弟吧。

    榕树下好半晌没人开口,气氛略显尴尬。

    宴九川面对假笑的游归渊,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暗骂这老东西现在连师弟都懒得叫出口,于是也假笑道:“师父可有说是什么事?这事竟这般重要,还需要师兄这样的人物亲自来找我。”

    “师弟我愧不敢当啊——”

    游归渊听罢笑容变得僵硬,语气如常:“师父让你马上去他那儿一趟,他想知道上次在娑婆秘境里发生的事。”

    娑婆秘境,天剑宗新得的秘境,只有化神境界的修士能进去,于是便派了一批合适的弟子进去探查。

    不过此次的探查之旅出了不小的岔子,事主之一便是宴九川。

    宴九川按耐住想要转动的眼球,弹了下手中两叶圆的叶片,叹道:“我回来时已经解释得够清楚了,是沈来尘那厮先对我出手,我才失手将他打得半死,不过既然是师父想问,我便去吧。”

    其实是失手没打死。

    他和沈来尘刚入宗门就结下梁子,这些年更是视同水火。

    娑婆秘境本来就是个奖励大于危险的秘境,没想到沈来尘那个鳖孙还能找到方法阴他。

    他想着借机好好揍他一顿,结果失手被阴下悬崖,养了两个月今天才能下地。

    宴九川趁着游归渊没回话,揩了揩眼角不存在的泪,阴阳怪气道:“他虽重伤卧床,失去参加宗门大比的机会,但师弟我在悬崖下可是待了整整一个月……”

    “师兄,我乃晏家独子,要是真被害死在娑婆秘境,谁给我爹娘养老送终?”

    “我是能指望那些个不争气的叔叔,还是连剑都练不明白的堂兄弟?”

    游归渊沉默着将宴九川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终究还是收起了笑脸,冷淡道:“师弟这些话还是留着和师父说吧。”

    气氛更微妙了。

    阮听玉待在宴九川手里,将对面人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还是第一次见,游归渊和人没说上几句话就没了笑脸,表情臭得像吞了茅坑的石头。

    这个比喻很恰当,也很好笑,但他现在笑不出声,只能随风微晃几下叶片继续关注两人。

    游归渊瞥了眼宴九川手里的两叶圆,眸光微深:“话我带到了,你且记得去。”

    说罢转身离开。

    他真是失心疯了,本来就对这小师弟没什么好感,一个传讯符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亲自来?

    不过他昨天才压制了心魔……

    颀长的身影逐渐隐没在杂役峰的草木中。

    宴九川甩了甩袖子,光明正大地翻了个白眼,暗忖着游归渊今天是让心魔占了脑子吗?

    不然为何厌恶自己还要亲自过来一趟。

    这边游归渊离开的脚步一顿,蹙了蹙眉又回到宴九川面前,垂眼看向他掌心的两叶圆,问道:“师弟,你何时多了养护花草的爱好?”

    听见他语气里的探究,阮听玉心中一紧。

    游归渊不会、不会是发现自己了吧?

    他要是再落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