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或者两小时之前,因为没有手机,程耀期对时间失去了概念。那个时候虽然他也身处困境,但其实是有不少退路的,没钱打车,他还可以给朋友打电话;最最不济,他可以原路返回,妈妈一定是不介意程耀期的去而复返的。

    毕竟,她对程耀期最大的期望就是规规矩矩地继承了养老院,然后娶一个她好朋友家的娇小姐,把她儿子那万里挑一的好皮囊传承下去。至于程耀期有没有骨气,在她为他制定的生活轨迹里显然是不重要的。

    当然,有退路也是几小时之前了,现在他被困暴雨、手机没电、身处深山半山腰处,偶遇行人、电话求助、厚脸皮回家几条路都走不通了。所以他目前能做的似乎也就是等雨停再做打算了。

    程耀期头顶的这个广告牌虽然有个宽檐伸出来可以遮雨,但毕竟只是个路边的广告牌,伸出来的长度很短,不是个完美的避雨之处,稍微来一阵风雨滴就会倾泄在程耀期身上。

    才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程耀期的衬衫长裤就几乎彻底湿透了。

    八月底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况且又是高海拔的山上,程耀期搓搓胳膊,很快感到了冷。

    打开行李箱拿件外套出来当然是个办法,但是程耀期一想到离家时急匆匆塞到箱子夹层最上面的那几张玩具设计图纸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三张设计图纸是他这几个月来最大的工作成果,是结合大脑神经与表达系统关联以及对应激素流向而提出的创新性想法。据博导分析,如果这个想法可行的话,将对儿童尤其是年龄在7岁以下,脑部未发育完全的儿童的自闭症有关键治疗效果。博导还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参加下个月的学术峰会,帮助他从此彻底转型儿童脑力研究方向。

    这么重要的图纸,绝不能有什么闪失。

    所以程耀期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只好抱紧自己看风景了。

    雨丝密集,乍一看天地之间尽是灰蒙蒙的一片,然而细细看去,又能从半透明的雨幕之中看到远方青色的起伏山林,白蓝色的裸|露石壁以及掩映在层层云彩下的金色红日。而雨滴打在地上田间,溅起的雾花反射着不同的颜色。

    雨中看景,最是有层次,最是有意境。

    程耀期把被打湿的微长卷发掖到耳后,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心想:所以这雨什么时候停呢?

    过了不知道多久,在程耀期开始苦中作乐,想自己到底是会冻晕过去还是饿晕过去时,小路尽头雨丝携着柳枝飘摇,竟走出来了一个人。

    如此困境中看到希望的快乐是生理性无法避免的,程耀期下意识的眼睛发亮,翘起了嘴角。

    难道是他那个不靠谱的妈破天荒聪明了一回,知道自家儿子没钱没车下不了山被困在雨里了?

    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影,熟悉的速度步态、熟悉的气质穿着……他实在无法再自我欺骗下去了——来人毫无疑问就是石恩泽,毕竟,活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人,他只知道一个人能将风衣的下摆甩出这么好看优雅的轨迹。

    这么说起来,知道他没办法下山会被困在暴雨中的除了他那个一天到晚不干正事的老妈,也就只有石恩泽了。

    他这个老妈,亲自停了他的卡,知道她儿子分文没有;知道他不会开车,甚至连他手机没电都有所知情,然而几个小时过去,竟然完全没有要找他的想法。看来最应该用他制作的脑力产品的应该是他妈才对啊。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斜打在头顶的冰凉雨丝消失了,宽大的阴影投下,一把伞遮在了程耀期头顶。

    “我送你下山。”

    程耀期没抬头,视线正对着男人风衣的下摆:男人显然在回到养老院后换掉了弄脏的工服,“我记得刚才说过不用了。”

    石恩泽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没有起伏,温和清润,在湿度拉满的空气中响起恍惚又让程耀期闻到了幽涩的香气:“叶女士和她父亲已经回到养老院了,你不必和他们坐一辆车。”

    程耀期“哼”的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了石恩泽的视线:“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不想和他们呆在一块吧?”

    "……阿期,没必要为难自己。"

    “你怎么有脸叫我阿期?”程耀期猛地推开石恩泽。后者猝不及防被推地后撤一步,举着的雨伞出现了短暂的偏移,瓢泼大雨一瞬间打湿了男人的额发肩膀。

    男人的眼睫毛湿漉漉的垂下,上面沾了一粒极细碎的雨珠,本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景象,然而男人丝毫没留出一分一毫让人可怜的余地。

    他就是这样的,极尽荣奢之时,不显骄傲放纵,甚至能完美地隐于石家这个招牌之下做个透明人;落魄丧家之时,也丝毫不显屈辱可怜。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程耀期——程家的少爷,耍的团团乱转。

    程耀期垂眸看着地上被打落的风衣,那是刚才石恩泽想为他披在身上的。沾染着石恩泽体温的高定风衣现在泡在肮脏的水坑里,像个不明所以的昂贵笑话。

    “归根结底,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知道你来诚安的时候我真以为你也痴呆了呢。”

    石恩泽将手臂伸长,确保正像只炸毛猫咪的程耀期不会淋到雨:“我想……请你救救我父亲。”

    雨太大了,仅仅相隔这么一点的距离,程耀期就感觉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你也不是对阿兹海默一无所知吧,应该清楚你父亲绝对没办法再恢复成正常人了。况且,我已经不再做老人阿兹海默相关方向的研究了。”

    “我知道我父亲已经没救了,我只是想要再问他一个问题而已,所以,只要他能清醒一天、一个小时就够了。”

    聒噪的雨声中,程耀期摇头:“我不做这个了,你找错人了。”

    “没关系,”石恩泽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些,同时包里拿出另一把伞,“天凉,我们先下山吧,到了养老院还能赶上最后一波饭点,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下山吧。”

    这一次,程耀期没有再歇斯底里地拒绝。

    或许是他闹累了,或许是他心里明白他大概不会再有第三次“草率”的犯错成本了。

    一秒、两秒、三秒……

    程耀期眼睁睁地看着石恩泽对着手里的雨伞斗智斗勇:“伞坏了吗?”

    石恩泽看他一眼,点头:“好像有根伞骨别住了,抱歉,来的时候太匆忙,随手拿的两把伞。”

    “不太好修,”程耀期踱步凑过来,在那把黑伞上戳了戳,疑惑道:“是从养老院前台那里拿的吗?”

    锦宁多雨,尤其是这个季节,所以诚安养老院在这段时间有硬性规定,每隔三天就会检查院里备用的雨伞,按理来说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的。

    只听一声低沉的笑声响起,石恩泽笑着摇头:“不,现在打着的这一把是从前台拿的,坏了的这把是我自己的。”

    这话也算不得笑话,但程耀期听了却莫名觉得阴沉了一上午的心情好了些:“算了,这把伞挺大的,凑活着用吧。”

    因为考虑到老人坐轮椅等的特殊需求,养老院的伞较普通雨伞确实大上一圈,两个成年男人一起打倒也不算过于难受。

    转过这条长长的山间小道,就能看到石恩泽开来的车了。

    两人一路无言,只在看到停着的车时石恩泽才有意无意开口:“回市里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程耀期本就走的比石恩泽慢,今天脚还受了伤,一路上都落后了石恩泽半步,然而却没有雨点打到身上的知感,听了石恩泽的问话,他掩去了“没什么打算”的真心话,很是状作不屑的“哼”了一声。

    石恩泽没有在意程耀期的态度,一手为程耀期撑着伞,一手打开车门,护着他进车坐下后才绕到左边坐上驾驶位。

    这辆车是养老院里的配车,偏向功能性,可折叠的后座和可前推的副驾都在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做准备,也因此,舒适性就大打了折扣。程耀期个高腿长,坐在坚硬狭窄的副驾上连腿都伸不开。

    好在石恩泽车开得快而稳,很快到了养老院,没让程耀期忍受太久的痛苦。

    到了此时,程耀期也懒得再闹事逞英雄了,乖乖跟着石恩泽进了餐厅。

    浓浓的香气瞬间从四周传来将他完全包裹,程耀期扭头看到了公告牌上今日美食。

    青菜丸子汤,冬瓜炖排骨,白灼小青菜,清炒时蔬。

    “诚安养老院的饮食生活条件都非常不错……”似乎想活跃下气氛,石恩泽缓缓开口。

    “这是我家开的养老院,用不着你介绍。”

    “好的。”

    因为来的晚了,餐厅里已经没剩几个老人了,本以为也还没吃饭的石恩泽会跟自己一起吃,却没想到石恩泽突然被一通电话叫了出去。

    程耀期坐下后,没急着先吃东西,先借来充电线将手机插上了线,随后才将注意力转到了眼前的几盘汤菜上。

    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健康丸子是用的纯瘦牛肉手搓出来的丸子,但是因为打肉的时候已经将牛肉筋儿给打断,故而丸子没有平日里劲道却也看起来美味。

    冬瓜炖排骨的排骨用的是小肋排,一块肉中央只有一个小小的骨头,为了防止老人吞咽骨头,做饭的时候已经将小骨头从肉中抽出。排骨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的,表面白皙如同白玉一般。排骨汤的香菜叶子漂浮在汤上,表面香油逸散,上下起伏很是诱人。

    白灼小青菜稍微掺杂了些新鲜虾仁,一个个白白嫩嫩表面晶莹剔透泛着光泽宛如玉雕。

    清炒时蔬的火候也恰到好处,大火炒出来的青菜嫩绿清脆。

    这几道菜确实合他胃口,一整个夏天都没什么食欲的程耀期难得多吃了几口,不过也只是几口而已,手机开机后,看到他爸发来的一连串爆炸消息,他瞬间又没了心情。

    放下筷子,他刚刚划掉程父发来的一堆信息,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联系人的名字闪动跳跃着: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