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年,二月末,风正寒。
冬还未过,天寒地冻,京城贵女们无一不手捧火炉,安安静静在家里待着。
唯有崇宁一人衣衫单薄穿行在红砖高墙之间。
只余枝干的古树从宫殿高处探出头来,崇宁望着,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苦闷。
这宫内各处原已经被她走遍,再次走过,她却不再是那个亡国女帝。现在,她还只是那个随遇而安的崇宁公主。
燕国信命,崇宁一出生便被批上天命之女的命注,只是皇家多事端,崇宁坐上那个位置实属巧合。
毕竟谁又能知道,当今圣上早已经命不久矣。
大皇子无才无德,三皇子晦乱后宫,六皇子中毒身亡……
大燕不过一夕之间,继承者便死的死,伤的伤,最后郑国趁火打劫,崇宁被迫上位。
结果可想而知。
这千疮百孔的燕国,早已经被各国渗透。
崇宁本有扭转之地,却不想,曾经得罪过的郑国质子还未降灾,便被身边最信任之人背叛。
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分明给了对方无上宠爱,信任至极,有什么理由让对方背叛自己呢?
重来一次,她仍旧是看不懂。
“殿下!殿下!”
匆匆赶来的小宫女绿君抱着大氅连忙为她披上,瘦瘦小小的身影,还未有大氅高。
崇宁看着眼前不断自责,絮絮叨叨的绿君,脑海中却是对方死前的画面。
战乱四起,她自身难保,索性解散了昔日里陪伴她的众人。
却未料,绿君这丫头阳奉阴违,竟敢凭着那三脚猫的功夫刺杀对方。
待到她赶到时,绿君躺在地上吐血不止,偏一见到她,又撑着笑脸,即便说不出话来,崇宁依旧明白她的意思。
那傻姑娘在说:看啊,公主,我也勇敢了一回。
只可惜啊,那是最后一回了。
崇宁心中酸涩,只是当了太久女帝,在人前不动喜怒的习惯,让她此刻连哭都做不到。
她抬手,轻轻抚摸了下绿君的头顶。
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崇宁做了。
“公主。”
绿君的声音轻轻的,面上带着惊喜,也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乍然被又敬又爱的殿下摸了脑袋,根本藏不住心中欢喜。
“辛苦你了。”
崇宁若无其事放下手,心中有了决断。
“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绿君忙忙摇头,就差跪下来了。
崇宁失笑。
她身边有两个宫女,一大一小。
小的绿君十三岁,活泼好动,大的青瓷十八岁,成熟稳重。
向来是青瓷负责她的起居,绿君陪在她身边解闷。
前些日子醒来,崇宁便吩咐青瓷去做事了。
今日醒得早些,便躲着绿君出来了。
现下也该回去了。
细数前世今年发生的事。
无非是丽妃与三皇子私通之事暴露,郑国质子无故死亡于宫内,以及——圣上暴毙。
同年四月,六皇子于宗人府中毒身亡,崇宁登基为帝。
尚未来得及了解国家大事,郑国来犯。
顾小将军继承其父遗志,坚守沙场三年。
三年后,一封原本唯二人知的密信,葬送了这位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性命。
同年,大皇子出逃,女帝自刎于城门。
崇宁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要阻止六皇子帮他三哥脱罪。
六皇子死时尚宗人府,其因乃是包庇他三哥。
他不知,宫中发生的事,眼睛尚多,皇上如何能不知道,隐而不发,不过是看看有多少人当他年迈不知事,隐瞒于他罢了。
许是白日受了凉,这一回去,崇宁便染了伤寒。
是夜。
崇宁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前世,虽知道是梦,却也深陷其中,不能清醒过来。
像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拽进布满浓稠液体的深潭,无数的液体裹挟在她的身上,窒息感随之而来,仿佛被掐住了脖颈,说不出话,也难以呼吸。
意识模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唤她:“阿宁。”
可是下一秒,凄厉的声音传来,却是叫她快跑。
像是镜花水月,只出现了一瞬,斑驳的光影,印出她身前一道沾满鲜血的身影。
华服尽碎,衣不蔽体,盔甲裂成了几块四散开来,上面各种刀剑伤痕,鲜血满布,一张血面上,被刻上几个模糊不清的血字,双眼被剜去,容貌尽毁,辨不清模样。
只依稀觉得,这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下一秒,又是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护在身后,抬眸,只能看见那人的臂膀和带来的足够的安全感。
一道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在她面前掠过,无一例外,皆是满目疮痍的背景。
战乱中,战乱后,漫天的雪花,遍地的人尸,数不清的人,都埋葬在这儿,再也不见战前的锦绣繁华。
阴暗潮湿的地牢,常年滴水的岩壁,空气中都散发着血气与尸体的腥臭,地上铺着的为数不多的稻草,布满了霉点。
在地牢中央,崇宁看见了自己。
被玄铁吊挂在中间,穿肩而过,琵琶骨上渗出的鲜血,不知留下了多久,早已经凝固,但是那种皮肉撕裂,骨头敲碎的痛,却像是刻在了灵魂中,冰寒冻骨。
“阿宁啊。”
她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只是下一秒,只觉得身前一阵温暖,脖颈上出现了一条血线,昏暗的地牢,却多了两具尸体。
逆着光,那个人的样子她看不清。
只是她感受到最疼的,不是被一刀抹了脖子,而是犹如被人生生剜了心,剁成了几块的痛彻心扉。
“嗬!”
乐康宫内,崇宁坐在床上,身上的寝衣湿透,往日里红润的唇瓣失了颜色,面上更是苍白,粘腻的发丝黏在脸颊两侧,沉重的呼吸声,久久未能从梦中的场景脱离出来。
那种被割开喉咙,怎么也叫不出声的感觉太难受,那种窒息沉重的压迫感让她心中多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以及,那被人背叛的滋味,像是吞了一万根针,痛苦,窒息,沉闷,难挨。
“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
青瓷端着瓷盆小跑来到床前,打湿了帕子替崇宁擦拭着脸上的汗液。
“我昏睡了多久?”
崇宁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日回来。
青瓷闻言,低了低眉眼,“殿下已昏迷两日了。”
目光又落在崇宁身上湿透的寝衣上。
“公主可要沐浴?”
待到崇宁点头,青瓷忙站起身。
“奴婢这就去传唤。”
待到一切收拾妥当,崇宁才询问起青瓷。
“那日让你去查的事如何?”
“奴婢无能,只知道温公子确非那五品官员次子,其余的……便什么也查不到了。”
崇宁点了点头,什么都查不到,恰恰是最可疑的。
也怪她当初防备心太弱,信了对方片面之词。
“没事,你尽力了。绿君呢?”
青瓷面色异样,“公主,绿君她自知没能伺候好公主,领了罚去了,现下正在外面跪着呢。”
“外面天冷,叫她起来吧。”
“是!”
青瓷面露喜色。
她向来稳重些,这时候也不免露出女孩家姿态来。绿君与她共事多年,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平日里疼得不得了。
虽这次是她回来后罚的,但到底是一个小姑娘,能免了罚自然开心。
不消一会儿,青瓷便带着绿君来谢恩了。
崇宁回来不过几日,事情尚多,只是摆摆手让绿君下去,独留下青瓷商量事宜。
“待会儿帮我送封信去师傅那儿吧。”
“是。”
“刘公公今日便会回来,你就带着文和出宫替我完成上次那件事。”
“公主!”
青瓷焉的抬头,语气变了些。
“嗯?”
崇宁望过去,青瓷只能低下头来。
不过崇宁清楚,青瓷是在为她派出了文和而惊讶。
文和乃是她的暗卫。
前世挡在她面前,最终力竭战死。
“文和。”
崇宁冲着空中喊了一声。
一道人影瞬息出现在殿内,跪在青瓷身侧。
“文和领命!”
“嗯,都下去吧,顺便告诉绿君,明日来贴身伺候。”
“是!”
两人应声。
人一走,殿内又空了许多。
崇宁回想起梦中的内容,只觉得与前世不尽相同。
前世她当上女帝后方才战乱,但那个梦里,她却仍旧还是崇宁公主。
若说是其他方面,她尚且可以解答一二,但是梦之一事,向来是国师大人,也就是她的师傅更为了解。
只是今日已经过了晨时诵经的时辰,想毕师傅并不在殿中。
说来奇怪,前世她当上女帝后,国师仅为她留下一句:“莫轻信,顺自然。”
自此,便消失在了燕国。
崇宁也算是被国师抚养长大,若说她所信任,国师都要排在圣上之前。
也正因为这样,崇宁在国师面前与众人面前有所不同,要放松许多。
国师宫殿那里,是她幼时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