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霖。将军府,彩炮轰鸣,宾座满席,今日是阮老将军六十大寿,放眼整个院落,来的皆是有头有脸的文武重臣,肱骨才俊。
秋至时分,夜色微凉。阮泠荇小酌几杯,脚步有些踉跄,越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热闹人群,一路行至后花园的凉亭,蝉鸣鱼浅,醒醒酒气。
景蓝空暮将高耸梧桐勾绘出团圆大叶,朦胧弯轮似一轮轻舟泊在稀疏枝桠间。
阮泠荇一身碧绿翠烟衫百褶裙,肌若凝脂,稍显浓艳的妆容,是前几日及笄之礼后才被允许的,作为阮家上下捧在手心里的花朵,她拥更多自由,比如,饮酒,投标,兄长甚至答应她,可以考虑开一家胭脂坊。
……
少顷片刻,正要起身离开,假山后几名男子的扬声争吵,循着风的方向,一字不落地飘进她耳朵里。
转身,透过树丛缝隙,黑压压一群守卫正围成高墙,前面几个,都是京霖家世显赫的富贵公子,人多势众,困在中央被他们为难那个,更显形单影只,孤立无援。
“郑岷徊,你的请帖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话落,周遭响起断续不绝的哄笑。
叫嚣这人,阮泠荇认识,是丁家少爷丁焕,京霖有名的草包废物,抽烟赌酒游荡青楼……其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冷峻眸光缓慢掠过几名男子,郑岷徊低淡道,“麻烦请让开。”
光影黯晦,阮泠荇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
但听他们叫他,郑岷徊。
郑,岷,徊。
仿佛……似曾相识。
丁焕上前一步,打量郑岷徊,语调中满满嘲弄讽刺。
“郑少爷,你是偷潜进将军府的吧!那就让我们几个瞧瞧,你郑岷徊是如何给郑家丢脸的!”
“那我们搜搜看?”
说着,几人便要动手。
郑岷徊眉眼微动,握住的拳头紧了几分。
“各位,我们郑家虽远不如前,但在这京霖……我郑岷徊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你——”
“今日是阮将军寿宴,闹得太难看,对谁都不好,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郑岷徊朝旁边稍挪,打算绕过几人,却还是被拦住。
“郑岷徊,听说你如今在扈军麾下效力?说说,你是由哪个窝囊废统领啊?”
扈军,是朝廷最为看中的兵力之一,驻扎京霖,由兵部直接管辖,选拔严格,能进入其中,是难上加难。
说起郑家。也是开国重臣,祖辈之上,皆是武将要员,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六年前,新皇登基,牵连郑家,朝夕间跌落谷底,举族被贬夕洲。
在那之后,郑家几乎销声匿迹。
郑岷徊能重回京霖,是意料之外,恰巧被他们碰到,是他倒霉,这冷嘲热讽的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孙裴,孙将军!”
孙裴,兵部侍郎长孙——孙裴!几人暗忖,惊出身汗,恨不得将出口的话咽回去。
“郑岷徊,你是在炫耀进入扈军,暗讽我们吗?”
郑岷徊低下头,漫出浅淡笑意。
“丁公子,你问,我如实告答,你却觉得我冷嘲热讽……丁公子,你实在无趣。”
听到这儿,阮泠荇赶紧捂唇,防止偷笑出声。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撺掇道。
“少跟他废话,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知道跟你争阮小姐的下场!”
“争……阮小姐?”
郑岷徊挑眉,顿时明白这些人突然地针锋相对,轻懒解释道。
“丁公子,这种事,没必要血口喷人吧?我并不认识你说的,阮小姐……”
“误会?”
“我与泠儿相处这么久,鞍前马后,掏心掏肺,可她刚刚却说——说她已有喜欢的男子,而这个人,就是你郑岷徊!”
丁焕又靠近些,墨色尖刀闪出寒光。
“我想那只是阮小姐拒绝贺公子的借口,我真的,不认识阮小姐。”
丁焕狠狠拧眉,怒色难当。
“泠儿和你的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拿我当傻子?还是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连篇!”
丁焕举起寸长利刃,顶在他脖颈间。
“郑岷徊,本少爷再给你一次机会……”
阮泠荇朱唇轻抿,不禁跺了跺脚。
“你们别欺人太甚!”
一声怒呵,阮泠荇走到几人身边,气急地撇了撇嘴,却是多出几分娇俏。
“泠儿……”
不知道谁唤了她一声,她没有理会,目光直接落在高大挺拔的男子身上。身着精致利落的黑底宽袖紧袍,整个人透出一股冷漠阴郁,以及……倨傲。
她方才,并不知道他们为难他,是因为自己。
阮丁两家是世交,这些天阮家寿宴,丁焕借此有意无意往她跟前凑,殷勤无比,然丁焕那嘴脸,阮泠荇实在讨厌,但碍于爷爷颜面,不好开口回怼,她只得在宾客名单中挑取个名字拒绝他……
“丁焕,你什么意思?”
“泠儿——”
“泠儿,你还小,根本不明白,这小子家道败落,就是想借阮府的势东山再起……”
“那又如何?”
“什么?”
阮泠荇露出个明媚的笑,重复道。
“那又如何?只要我阮家有,只要他愿意,那又如何?”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阮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在爷爷、爹爹、哥哥知晓之前,赶快离开我的视线!”
“泠儿……你年纪还小,自小被保护得太好,这小子他就是郑……”
“我是小,但……我就是喜欢他,而且实在抱歉,本小姐实在看不上你——”
自小生于长于将军府,阮泠荇虽是个身娇体弱的女子,却与阮府众人一般,自带股呵扬高位气势,这话一出,足以令每个人忌惮。
有人拉了拉丁焕,示意他不要和阮泠荇硬杠。
丁焕虽张狂,但也就没有非到无理取闹的地步,摆摆手,灰溜溜带着人很快消失。
阮泠荇转身对郑岷徊道。
“公子实在抱歉,刚刚给你惹了麻烦……”
“希望不会有下一次。”
没等阮泠荇把话说完,郑岷徊就迈开脚步,朝反方向而去。
阮泠荇在原地呆了微倾,霎时追上几步。
“郑岷徊,你站住!”
郑岷徊停住,没回头,声音依然没有任何温度。
“阮小姐还有事?”
“姓郑的,本小姐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敢与我这么说话,你……是不是我用你拒绝了丁焕……你,你就以为我真看上你了?”
“阮小姐,如果不是你,郑某现在一定安然无恙,而不是在这儿,受人围攻……道歉的话不必多说,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见。”
……
阮泠荇朱唇紧抿,狠狠地跺了下脚。
郑岷徊,你等着,本小姐记住你了!
……
在郑岷徊那儿受了气,阮泠荇提早离场,回了卧房。
丫鬟小梅打来热水,将玫瑰花瓣洒浇浅面,顿时满屋清香,阮泠荇踩入其中,水花撩拨,沁入女子白皙如雪的肌肤。
若是平常这喜庆日,阮泠荇自是欣喜之态,可今天,却是越想却气,尤是郑岷徊那不屑一顾的态度,阮泠荇夹起片桃花,狠狠攥入手中。
“小姐,你这是——”
小梅手下动作轻了些,生怕惹到这大小姐。可阮泠荇脾气虽差,却又并非得理不饶人,在这阮家,能将她气成这样的,也是少见。
“有个人,他竟然对我……”
阮泠荇眉稍微蹙。
“他居然敢无视本小姐!”
“这一定是什么皇亲国戚吧!小姐这一出去见人,明日提亲的又要踏破门槛了!”
小梅道,阮泠荇自及笄礼之后,登门造访的人数不胜数,其出众的家世背景,加之这倾城之貌,在全京霖也是万里挑一。可再者,她骄傲跋扈,眼光甚高,来人中,生生没有一个她看中的,阮家人是又宠又惯,怎也不愿委屈她。
阮泠荇轻哼了声,胸中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
洗完后,阮颐过来敲门,小梅往里通报,说是少将军来。
阮颐,就是阮泠荇的哥哥,他们兄妹,是这阮府孙辈唯一。阮颐,亦在军中任职,深受朝廷器重。
“说我睡下了,别让他进来!”
阮泠荇对小梅吩咐,将桌前来人送的红盒赤礼推倒在地,这些,她都不稀罕。也是,以阮泠荇的出身,能打动她的,屈指可数。
阮颐屏退小梅,自顾推门进去,见自家宝贝妹妹正背对着坐于榻上,回头时,小脸皱起,看来,绝不是什么身体有恙……
慢悠悠走到身后,轻按在其肩头,故作气急道。
“是谁惹着咱们阮家大小姐了?看把这脸气得,妆都气花了!”
阮泠荇一听,赶忙找镜台去照,却在后者的反射中,瞧见阮颐那事不关己的讪然。
“哥——”
阮泠荇跳起,抡起拳头砸他,不满道。
“你个做哥哥的,就知道看你妹妹笑话?你妹妹被人欺负,你都不管。”
“你被人欺负?”
阮颐挑眉,不可置信,反问道。
“是你欺负别人吧!”
她这妹妹,她了解地深,自小到大什么脾性,他也清楚,说是家中娇宠,也不为过,谁叫这阮府,就她这么一个孙女,一个女儿,一个妹妹呢!
“哥,你认不认识,郑岷徊——”
阮泠荇好奇问道,都是军中人,应该是相熟的,总不至于没听过。
“谁?”
“哥,你才多大……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好使了?”
“郑——岷——徊——”
她于是又在阮颐耳边喝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阮颐怔住,舒展的眉头猝地拧起。
“有问题吗?”
“有!”
阮颐霎时打断她,显然不想继续这话题。
“以后,别让我再听你提他的名字!”
关于陈年旧事,他并不愿重提,他与郑岷徊如何都好,但阮泠荇,没必要掺和其中,她是阮家女儿,只需要撷花摘月,想她所想,不必任何勉强!
“哥——”
“泠儿,早些睡吧,哥明日回军营,你如今也成年,可与那些公子多交往,婚事早早订下,爹娘,爷爷奶奶也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