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林予书刚到申海,下火车的时候,天才刚蒙蒙亮,还下着小雨。
她在火车上整夜没睡,撑着伞独自站在路边,等着路欣欣来接的时候,困得几乎要站着睡着。
意识朦胧间,一辆车急停在她面前,尖锐的刹车声把林予书吓了一激灵。
有个年轻男人从副驾驶的车窗上探出头,把风骚的紫色偏光墨镜往下扒到一半,向她搭话:“哈喽,对表演有兴趣吗?”
林予书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往后退了退,简短又直接地拒绝:“没有。”
“我看你外形条件不错,可以考虑往这方面发展一下嘛。”男人推正墨镜,不顾她肉眼可见的紧张,边说边伸手去解自己的安全带。
见对方要下车,林予书一片混沌的脑袋来不及多思考,拉起行李箱,迅速朝着附近人多的地铁口走去。
只是,那人个儿高腿长,林予书才走出去没多远,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
男人在林予书前面半步远的位置转过身,一边倒着走,一边咧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充满激情地自我介绍:“我是永璨传媒的星探!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看一下!”
他没有打伞,就那么站在雨里,激情澎湃。有一瞬间,林予书以为自己的视觉出了新的问题,比如幻视之类的。
但在看清楚男人递出的名片后,林予书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浅金色的名片看着颇有金属质感,上面还做了拉丝和烫金工艺,雨水一滴一滴打在上面,很快连成片,又顺着男人纤长的指尖滴下。
幻视不会出现这么真实的精致细节,也不会有这么清晰的逻辑。
林予书的目光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延伸到瘦削白皙的左手手腕,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就猝不及防地闯入了眼睛。
她下意识回避,目光跳闪着从男人可怖的伤疤上迅速移开:“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
一阵风吹过,冰冷的雨丝落到林予书身上,她不禁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全都噌噌冒头。
林予书换了个前行方向,试图绕过男人,甩开他。
但男人对她的不适没有任何察觉,见她换方向,反而追到了身边,与她并排着走。
男人大概超过了一米八,这么近距离地站在一米六五的林予书身边,很有压迫感。
林予书往边上挪了挪,又拉开了与男人的距离。
但他也又一次黏过来,十分热络地讲述起自己在影视行业的经历,喋喋不休地表达着自己是多么有信心把林予书打造成一线女星,完全不在乎自己已经被雨淋透,也不在乎林予书并不理睬他。
事实上,他的语速很快,即使林予书想说话,也找不到插话的空隙。
“永璨传媒你应该知道吧!如果平时看电视剧一定听过的!你是学表演的吗?不是也没关系,永璨传媒有专门教表演的老师!我的名片你可以先拿一下!”
林予书没有接名片也没有接话。
她神经紧绷,用余光打量着身边的男人:
现在正值盛夏,他却穿了一件长袖衬衫,而且衬衫的前两颗扣子没有系好,袖子也松垮垮地随意挽着,看起来与星探实在不沾边,倒像是刚鬼混了一宿的情场浪子,骗子味儿十足。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努力从色彩黯淡的视野里分辨出,这人的黑色西装裤上有着深紫色的暗纹。
林予书不懂奢侈品,看不出他身上那已经皱巴巴、湿哒哒的衣服是不是大有来头。
但她懂人,她最懂的就是人了。
男人虽然看起来急躁兴奋,但举止仍称得上得体,明明是在拉拢人,姿态却一点也没放低。
而且,他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墨镜的紫色偏光与西装裤的暗纹做了巧妙的色彩呼应。这说明他是很注重仪表的。
林予书暗暗思忖:这人应当生活条件不错,也有一定社会地位。
只是,他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失常?
看着男人随说话翻飞舞动的手,林予书心里一跳,闪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眼前的陌生人,像是躁狂发作了。
是的了,这人长得很瘦,单薄得几乎病态,嘴上又说个不停,有时还前言不搭后语,实在是过于亢奋。
林予书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对“同类”的不忍,于是她把伞倾向男人,试探性地开口询问:“你还好吗?”
男人怔愣了一下,却并没有回答,而是又拿出了那张名片继续说道:“你的外形真的很适合学表演,来,名片先拿一下。”
林予书瞥见那名片上的名字——“云不缚”。
这次她没再拒绝。顺手接下名片后,观察着男人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你还好吗?你有家人朋友在附近吗?”
她说着,转头去找刚才男人坐的那辆车,却发现那车已经从后面跟上了他们。
林予书才放下的警惕心瞬间重新归位,毫不犹豫地在自保和关心陌生人之间选择了前者。
好在,她已经走到了地铁口。
“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她很干脆地打断了仍在呶呶不休的男人,提起行李箱跑上地铁口的台阶。
在踏上下行电梯的前一刻,她内心的不忍却又一次翻腾,操纵着她回过头:“如果生病了的话,按时吃药吧,会好起来的。”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在试图抚慰其他人时,还是脱口而出了。
没等男人回答,林予书迅速消失在了地铁站里。
认真算起来,那天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现在,她很担心:在那人眼里,自己会不会是很没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自地跑走了。
总归是个变数。
林予书在心里默默祈祷:等我面试完他再回来吧,不要和我碰上,千万不要碰上。
可是,天总不遂人愿,她才回答了两个问题就听到身后的门的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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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予书在座位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觉得自己的头皮越来越麻,恨不得能当场使出个遁地术。
硬着头皮撑到那人从她身边经过,林予书装作不经意地快速瞄了一眼,却意外发现进来的是个她没见过的男人,虽然也很高,但宽背厚胸,比火车站遇到的那个人要健壮得多。
她一边端坐着回答管正的提问,一边用余光看着进来的人在空位上落座,心里才安稳了。
她有点侥幸:那天和自己搭话的,兴许个冒充云不缚的骗子呢。
后面的面试过程很顺利,然而就在林予书以为要结束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云不缚突然提问了。
“我看你的过往作品,这个《小姐不要恋爱脑》播得不错,当时是怎么接触到项目的?”
不再写原创小说之后,林予书用本名做了编剧——只改编别人作品的那种,但总体说,作品口碑还不错,其中,短剧《小姐不要恋爱脑》更是播出了S级电视剧的讨论度,让她从十八线编剧一跃成为了三线编剧。
面试官会问与这部剧相关的问题,林予书早有预料,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从这个角度问:那不是大IP,拿下并非难事。
这显然既试探不到有价值的业内人脉,又不属于对她个人能力的了解。
思忖三秒,她决定实话实说:“当时是朋友介绍的,跟制片人聊过之后交了三集的试稿,得到了这个创作机会。”
简略回答完提问,她又为自己拓展道:“这部剧的原著还是有一些沉重的,但因为那个项目是短剧,需要快速抓住用户的目光,所以改编过程主要是把原著的爽点、笑点和反转进行了提炼和逻辑梳理,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尽量往轻松欢快的方向打造剧本。”
林予书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云不缚的反应,却发现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自己的回答上了。
她心里疑惑,但也识趣地及时终止了回答。
在确认双方都没有问题要问了之后,左边的大波浪御姐冲她又是微微一笑:“好,谢谢你的参加,我们会在三个工作日内通知你面试结果。去叫下一位吧。”
林予书起身,礼貌地道别,朝外面走去。
她在脑子里复盘着自己刚才的表现,心想,应该是稳了。
但就因为这一瞬间的走神,在和后面进来的人擦肩而过时,林予书手比脑子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是你!”
是那个在火车站遇到的清瘦的男人。
他今天依然长衣长裤,只不过西装挺括平整,里面衬衫扣子系得严丝合缝,领口的温莎结也妥帖漂亮,让他显出了原本的矜贵。
抓住人的瞬间,林予书就反应过来自己没完全走出面试室,这样做不妥。
但她已经伸出手了。
而且男人像早有准备似的马上开口:“怎么,我们见过吗?”
他话说得慢条斯理,底气十足,与那天早晨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气场。
林予书怔了一下。
她因为抑郁症记忆力很差,被对方这样有底气地一质问,更加拿不准了。
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林予书的脑海里闪过了男人的疤。于是她反手握住男人的手腕,试图去解他的袖扣。
刚才一直任她抓着胳膊的男人却突然迅速抽回了手,似有怒气,却语气轻佻:“才第一次见面,就扒我的衣服,不太好吧。”
林予书被他无赖的话噎住,视线上移,正好对上了男人看她的眼睛,好看的桃花眼含笑却藏着狡黠。
第一次见面时,他戴着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这会儿把脸全露出来,林予书才发现,他的脸其实很有记忆点:
眉骨有些高,眼窝深邃,窄颌薄唇,按理说该是个硬朗冷峻的长相,可偏偏是双桃花眼,加上颧骨不高,眉毛细长,让整张脸又柔和起来。总得看下来,是个很俊秀的人。
林予书默默观察他的脸,他也平静地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整个屋子一片寂静。
又几秒钟后,三位面试官侧前方记东西的小姑娘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开口:“这位……是白总,白遇尘。”
白遇尘,永璨传媒CEO,她正在面试的这家公司的大老板,如果她能进创作部,这位也将是她的顶头上司。
林予书觉得现场似乎更安静了。
事到如此,眼前人是不是那天的奇怪男人已经不重要了。
她停了一秒,迅速反应过来,向男人微微弯下背致歉,又朝着屋内面试官的方向浅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说完,匆匆跑出面试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