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在这等我回来。”
吩咐完,眼看这天色不早,沈雀手指翻动,折出一只纸鹤。
轻轻一吹,金粉撒在纸上,如同真鹤一般飞出,留下一道淡紫色的细线。
从这儿望去,纸鹤飞掠进坟冢的更深处,那里是乱葬岗。
阴风吹过,空气中弥漫出腐朽的纸香。
暮色四合,寥落的余晖洒在残碑上,斑驳的碑文歪七竖八地排列着。
残破的白绫挂在树杈上,随着风而游荡,投下的影子,混着奔腾的风声呜呜咽咽,像是出嫁时告别的新娘,阴冷凄凉。
纸鹤停了,落在一处化作齑粉。
沈雀撸起袖子,一铲下去,挖出一团没烧干净的纸钱。
她死前天灾战乱不断。
宗门庇佑的一座城,光是天灾就死了五万多人,更不用提大大小小的人祸,卖儿卖女屡见不鲜。
以往尸体都是随便找个地方一丢,饿极了活人连尸体都挖出来分食。
历史的残酷总是相似的。
如今有人烧纸,荒草也有人定时清理,想来日子好过了许多,许是迎来久违的和平也说不定。
夜色渐浓,上山祭拜亲人的农女,见一少年弯腰弓背,吭哧吭哧刨着什么,宛如鬣狗成精,吓得面色一白,急忙丢下手中的瓜果,连滚带爬跑下了山。
“啊!”
途中似是摔了一跤,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沈雀挖得专注,这才听到动静,回头一看,满篮子的新鲜浆果。
她放下铲子,往嘴里扔了几颗,酸酸甜甜,味道不错。
真是个热心的小姑娘啊,世道太平,好人变多,竞争激烈了呀。
吃饱喝足,卯足劲儿一铲下去。
霎时,眼前一黑。
一阵天旋地转,沈雀掉入深不见底的潮湿洞穴里。
穹顶崖壁上倒垂着起伏厚重的钟乳石,四周寂静得可怕,往里走,里面有一座小山。
走近了,扑面一股阴暗潮湿的腥臭,周围散发着腐烂发酵的浓烈油脂味。
那并不是山,而是无数具骷髅。
这里明显更冷,像是有细细密密的银针扎进骨头缝,侵蚀着活人的经脉。
骤然起伏的温差,让沈雀猛地打了个寒颤,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呼……
这股阴煞之气,她找对了。
沈雀运转丹府内的五色灵气维持体温。
暖流蔓延至四肢,红肿的手掌隐隐刺痛。
沈雀随意地靠在尸山上,心下却是一片火热。
她强压住兴奋之色,手做喇叭状,高声呼唤:“前辈!”
顶端空气很少,声音却传得极远,寂静的可怕。
唯有一声声“前辈”回荡不休。
“前辈~”
“理理我呀,前辈~”
一只修长洁白的枯骨从旁边横插过来,她周身浮动着微弱萤光,与周围的腐烂破败格格不入,靠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松竹清香。
“叫魂啊!扰我清静。”
沈雀端正神色,对着骷髅郑重一拜,直抒胸臆。
“晚辈早年听过前辈的事迹,想继承您的衣钵。”
骷髅双手环胸盯着沈雀,身上松松垮垮的青衣无风飘起,掀起阵阵狂流。
“就你?”
沈雀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露出一个微笑来,只是语气十分欠揍。
“晚辈有什么不妥吗?”
紧接着摊开手,转了一圈,明眸眨了眨,表情真挚。
“倒是前辈您,身为半步成仙的竹妖,功德却被冠上亲夫之名,女冠男戴,很不好受吧。”
“身困囹圄之中,无法手刃负心郎,他在外面搂着娇妻美妾,子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史书记载他的事迹将他传唱,却不知帮助无数战死将士妻儿老母的是你啊。”
萤火幽幽,映衬得沈雀忽明忽暗,她语气轻柔缓慢,像是某种古老物种的低吟。
骷髅飘浮在半空,骨骼咯吱作响,静默不语。
丢了块不知名的东西塞进嘴里,咀嚼咬碎、吞咽入腹,嚼的不像是什么吃的,反倒像是沈雀这张温柔可亲的小脸。
“你倒是对我的过往调查了个清楚,只一点你错了。”
沈雀一愣,结合着小说和属下的调查竟然还有错漏?
眼前的骷髅前辈正是小说里男主的后宫之一,虽然已嫁作人妇,但还是完璧之身,身材曼妙,性格孤傲,人气排进前10。
在别人面前清冷疏离,在男主面前温柔小意,全然是副小女儿家的羞态,因不少读者好这口,原著作者还格外描写她与年龄不符的单纯、好骗。
原著里,男主替她出头,虐嘎了渣男全族,赢得芳心后,猛地来了一场生命大和谐,成功获得了五色女娲石之一的木石。
沈雀来此就是为了木石,摒弃杂念,当即摆出恭敬之态。
“晚辈愿意洗耳恭听,请前辈指点。”
“这里可不是什么囹圄,而是烈士残窟,他用英魂困我,要我永世不得翻身,好狠的心呐!”
骷髅思绪飘回从前,勾起了她不堪回首的往事,痛苦、不甘、怨憎交织成一张大网,将她死死困在里面腐蚀,滔天的恨意在时间的沸水里越熬越浓。
剜心、割肉、折断她的傲骨……
300年的修为一夜之间尽废,要不是妖丹已碎,她定叫那群畜生生不如死。
一群狼心狗肺的贼,披着人面的禽兽。
凌霄分派掌门,你吃我的骨血功德,午夜半回,当真不曾愧疚吗!
用你儿子做筏,骗我献出一颗真心,偷我为英烈的贡献,简直歹毒!
歹毒的老畜生,老畜生……
“前辈,您的脸色怎么变来变去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骷髅心绪翻涌,回过神来,抬手摸了把脸。
差点忘了自己早已身死道消,如今这副面貌根本看不到脸色。
顿时又羞又恼,眼眶中“腾”地冒起一道绿光,掰下一根肋骨直接抽了过去。
好哇,这死丫头竟敢耍她。
“啊。”
沈雀抱头鼠窜,搓着肿痛的胳膊,试图换回骷髅的一丝怜惜。
“等等前辈,听我说完。”
骷髅手中动作仍没停下,连抽十几下才作罢,她冷哼一声,手执骨杖,傲声:“这么跟长辈说话,不知令尊是谁?”
“我是孤儿。”
这么说也没错,毕竟她的亲朋好友都在另一个世界,父母也早投胎了吧。
“……抱歉。”
骷髅整个骨架明显一僵,嗫嚅着转过头,擦擦肋骨按了回去。
害,其实传这衣钵又如何呢,她又不奢望一个小姑娘愿意为了她一介妖物和大宗门对抗。
先不说这样要面对何等庞然大物,但凡有此举动,定会被天下人唾骂。
外界战乱连连,她一个小姑娘连自保都难,再被人知道与妖物勾结,替其出头……
也罢,留下传承,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上一遭。
良久,骷髅伸手从袖子里掏了掏:“这个你拿着,就当没来过,也不要和别人提我的事。”
散发着清幽雅致淡香的一卷竹简,同时也是传承秘宝。
秘宝与主人生前性格、品行、遭遇息息相关,里面记录了她自身所创的绝学和一身本领。
沈雀对传承衣钵的流程已经很熟了,自然的抵在额头上,当场盘腿坐下,将它炼化。
不消片刻,竹简化成一道流光,没入沈雀眉心。
一呼一吸间,口腔中溢满了清新微苦的竹香。
灵力浓郁成一阵飓风,将沈雀环在中央,周围散逸着五色流光,唯有绿色最亮,像是一片碧涛浪海,壮阔浩荡。
骷髅心下惊骇不已,几片老骨头上出现斑斑碎纹。
她太久没去外面,难道已经落伍掉队了吗。
不对,时代再怎么变化,常识也不会变。
普通人接受传承,没有这么夸张,顶多暴增一小阶修为。
她却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修为一飞冲天,好似继承过无数次衣钵般信手拈来,压榨使用最大化,灵力亲和度几乎比满值还要高。
随着时间推移,沈雀的丹府瞬间扩大三倍。
内府暴涨基本上离自曝不远,相当于把一个缸给砸碎,流进更大的池子里。
她却像没事人一样,表情丝毫未变,倒……倒像是有一些享受。
骷髅惨遭晴天霹雳,这姑娘好生古怪,常人此时早就疼痛难忍的停止运转了,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眉头都没皱一下。
没有多余的动作,运转灵力吸纳像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一样,自然流畅,功法她也未曾见过,但风格像是剑阁的,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雀感受着体内汹涌的灵流,眼中笑意不减,抬手吹响一声口哨。
“不必说丧气话,前辈稍等,我自有办法带你出去。”
不是骷髅相信沈雀,而是这种事没必要说假话,她也很好奇沈雀的办法,早将先前的担心抛到九霄云外了。
“还叫前辈?我叫古竹。”
此刻,一具傀鬼从天而降,身姿轻盈犹如蜻蜓点水,不留痕迹地稳稳落地。
“前辈可以暂时借宿进这具躯体,他超脱三界之外,不受英魂所缚。”
古竹倒退三步,掰下肋骨挡在身前。
这种灭绝人性的东西怎么会在她手里,任她驱使。
傀儡之术残忍毒辣,制成一具往往要死上千人,眼前这具竟还留有一丝神智,简直不可思议。
虽然她对此法涉猎不多,但也知晓要练出如此完美的傀儡需要付出多少心血、成本和技术。
这傀儡师必然是个旷世奇才,只是此法灭绝人性,可见此人骨子里的轻视傲物,独断狂妄。
古竹三观碎了一地,现在的小姑娘都能配备这种傀儡,难道她真的“老”了。
“不必担心,他不会伤人。”
沈雀安慰了两句,无奈地看着古竹。
若不寄宿不知要被困到何时,古竹最后还是妥协了。
融入这具躯体的过程意外顺利,没有排异反应。
像是专门作为盛放灵魂的工具被铸造出的,轻松自然的融了进去。
甚至直到此刻,古竹还不知道这并非傀儡,而是拥有双形态的产物。
其实是布袋戏和傀儡戏的一种分支,来自另一个世界,中华的古老文化,以血为丝,无形无色地控制傀鬼。
沈雀的灵感来源于此,至于保留一丝神智,她也很意外,意外男频男主的意志坚强到这种地步。
现在也算符合小说原著来了场生命大和谐吧。
灵魂挤进的一瞬,玉面郎心脏骤然收缩,差点控制不住变成另一种形态。
他知道这是主人的客人,只是暂时借住在他身体里,可还是忍不住露出彷徨的表情,祈求得到一丝怜惜。
果不其然,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头。
玉面郎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甜津津的。
“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