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将落未落。
观文司上空积云翻滚,月光被彻底遮掩,只余一线寒色从窗棂缝隙透入。
迟照盯着窗外,指尖缓慢地将汤盏收好,放入木箱最底层,再盖上一层旧帛。她的动作很慢,却极稳,像是在完成一件对她来说仪式感极强的事。
她知道,她不能一直沉默。
那个叫“白册”的副典签虽然没有再来,但她能感觉到,有些事情已经悄悄改变。
昨夜,她趁夜色走出屋门时,听见南墙那头有纸页翻动的声响。
观文司每夜寂静得像一座无主的陵寝,除了风声,不该有其他响动。
—
她在今夜第一次去了那间“封卷之屋”。
那是整座观文司唯一上锁的屋子,门匾无字,锁却旧得泛白。
她没有钥匙。
但她记得女监说过一句话:“若你真是‘晚灰’,别太安静。”
安静是顺从,不安静,是试探。
她的指尖从门缝轻轻滑过,一道细微的机关声响起——那是藏在木纹下的扣锁,她的动作像是来自下意识,而非训练。
门开了。
屋内极黑,连供灯都没有。只有架子与架子间的冷气扑面而来,像从地底涌出的旧尘。
她缓缓迈进去。
这间屋子分三列长架,最左一列贴有碎金封条,中列覆盖灰布,最右则空空荡荡,仅有一个铁柜斜立墙角,上头贴着纸签:“录·失名案”。
她缓步靠近那柜,柜门未锁。她小心地拉开,里头横陈着数本古卷与数枚残破物什,有断玉、有盏底、有绣着“祭”字的破布。
她指尖停在那块布上,手刚触及,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低语——
“你不该在这。”
迟照猛地回身。
屋门虚掩,一道身影立在光影交界处。
那人披着灰色袍,头戴旧冠,面容被灯影遮去一半,只有一双眼极亮,像夜色中未熄的香烛。
他没有再动,只站在那,仿佛一早知道她会来。
迟照退了一步。
“我不记得你。”她轻声道。
“你该记得的。”那人缓缓走进,步伐极轻,像是不踏地面般游走,“封卷之屋不是谁都能来。”
“你是谁?”
那人不答,反问:“你摸了哪样东西?”
迟照没有说话。
她微微侧头,发丝掩住半张脸,动作细微,却流露出极强的防备感。
那人忽然笑了一声。
“果然是你。”
他说这话时,带着某种奇怪的温柔。
他走到她面前,将那块写有“祭”字的破布重新盖好,缓缓放回柜中,道:“此物,曾系在你母亲腰间。”
迟照像被扼住了呼吸。
他没再解释,只将柜门合上,道:“此屋,你今日可来,往后不可踏入。”
“若想活下去,今晚之事,不必记得。”
他说完,转身便走。
门将阖未阖之际,他留下两个字。
“烛陌。”
迟照怔怔望着那道门缓缓合上,良久,她低下头,将指尖搁在掌心,轻轻按压。
掌心发热。
她方才确实摸到了那块绣布,那块布边缘处,有一枚细细的针,扎入她掌中,刺破了血,却没有痛感。
她默默走回屋内。
回到自己的房中后,她从木箱中取出那只空碗,放在灯下反复查看。
碗底刻痕之下,竟有隐隐血迹渗出,像是与她掌心的血在回应。
迟照沉默地笑了。
她轻轻擦去血迹,将碗倒扣,重新掩起布帛。
桌案上,她再次拿起竹简,在昨日那两个字之后添了一个点。
“待春。”
她写下:
“待春者,破冬也。”
——
这一夜,她睡得极浅。
梦中,她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不是“迟照”。
也不是“晚灰”。
而是一个,她从未对人提起过的名字。
她睁眼,望见榻前灯烛未灭,窗外有光影闪动,像有人伫立檐下。
她屏息。
片刻后,那影子轻轻移动,消失在院墙之外。
她从床下抽出那块破布,重新展开——
布料边角的线头竟自行脱落,露出一道小字。
“孤枝之女,忌灯。”
她忽然想起屋中唯一未曾点燃的,是那只从未启用的供灯。
她起身,走到案前,点燃灯芯。
火光一闪,那缕灯焰直窜而起,竟照出窗外不远处,有一张极快消失的人影。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已不再是被动的棋子。
她站在屋中,望着那盏灯,久久未语。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