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瑛看到自家公主合眼小憩，慢慢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呼吸是放缓了，如瑛的思绪就控制不住地乱飞了。
她家公主哪儿都好，就只有唯二的两个登不上台面的怪癖。
其一就是满京城都知晓的沉迷男色，还偏是那种柔柔弱弱白白净净的款儿，也不知道公主喜欢他们哪点。再加上公主向来信奉及时行乐，从不压抑自己的欲望，偶尔兴致到了，带几个俊俏郎君回府住着也是有的。
其二吧，就是这呼吸声。公主睡觉的时候，电闪雷鸣都不影响，但对于人的呼吸声她的容忍度就极低。只要有人的呼吸声在身旁，她就会难以入睡，所以公主的寝殿内就只有她一人，连值夜的丫鬟都没有。
而且，最让如瑛担忧的是，公主的“恐呼吸症”已经严重到只要有人接近就能自动惊醒的程度。所以，早晨叫别人起身，可能还要嚎一嗓子，但对于她家公主，你只需要露个呼吸声就够了。
她也曾进言让公主去找大夫医治，但公主对此一直不以为意。
“吁~”
车夫的吆喝声打断了如瑛的胡思乱想，如瑛习惯性地就撩开车帘走出去看是什么情况。
一走出去，如瑛就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赞叹。
挡在马车前的是两位年轻男子，一位穿着月白色的道袍，外罩一件佛头青的鹤氅，撑着一把素面的油纸伞，因为角度的原因如瑛并看不真切他的五官，但就只是这因灯笼暖光映照出来的薄唇，就已经让如瑛忍不住发出赞叹。
他的唇薄而优美，带着淡如轻雾的笑意，像是造物主的精心雕刻，多一分稍显凌厉，少一分又过于温和，虽然唇色有些苍白，但却为眼前的男子平添了一份破碎感，加上他通身的气度，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实在是世所罕见。
跟在他身边的男子稍显稚嫩，准确地说是一位俊秀的少年，穿着一身同样形制的道袍，应该是旁边那位男子的道童。
还未等如瑛赞叹完，那位男子就行了一记三清礼，开口道：“这位小姐，贫道有些急事想要搭乘您的马车，能否请小姐送贫道去公主府呢，如果可以，贫道日后定有重谢。”
车厢里的卫钰睁开眼，看着车帘上的男子的剪影，随意道：“你要去公主府？”
男子微微颔首，回道：“贫道受陛下所托，需要去公主府应一桩差事，无奈刚刚遇到一些紧急情况，马车翻了，这才向小姐求助。”
说完，男子以袖掩唇轻咳了一声，继续道：“贫道从小体弱，受不得寒气，此番求助，实属无奈，望小姐垂怜。”
闻言，卫钰轻嗤一声，懒洋洋地用手拖住下巴，声音平淡，却透着威严的意味：“那你凭什么认为本……小姐，会答应你？”
男子抿唇轻笑，眼睛微微一弯，柔声道：“贫道并未觉得小姐一定会帮我，但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贫道既然在此时遇到小姐，便是祖师爷的指示，是你我有缘，况且小姐您美若天仙，宅心仁厚，应是不忍独留我一个病患在这茫茫大雪中。”
男子将伞微微扬起，露出了他眉如墨画、冠如宋玉的容颜，漆黑的眼眸盛着款款的深情，目光直直地望着马车，似要透过车帘，直直地望进马车里那人的眼睛。
卫钰微微掀起车帘，和他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后说道：
“那本小姐便垂怜你一次，日后找你要报酬，你可别推脱啊，毕竟也有常言道，最毒妇人心，我可是最不喜别人欠我账的。”
卫钰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这道士可真有意思，看似是一幅清冷端庄的模样，可这对小娘子说的话，可是风月场上的高手才能说的出来的，隔着车帘都敢说人美若天仙，不是浪荡子是什么。
看来也是个伪君子。
“多谢小姐。”
江子都唇边绽开一抹笑容，似是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周身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也随之散了几分。
如瑛了然地笑了笑，只当公主又想带俊俏郎君回府了。
于是如瑛跳下马车，礼仪周到地拿出马凳，请他上马车。
因为是一辆普通的马车，马车内空间并不是很大，因此只有卫钰和江子都坐在马车内，如瑛和道童都在外面。
若是正常落座，马车内的两人应是会靠得很近，但江子都一上马车，就直接坐在马车最外侧靠近车帘的地方，像是怕把外面的寒气传给马车里的人。
卫钰对此恍若未闻，并未看江子都一眼，就直接再次闭上眼假寐。
马车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就到了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卫钰下了马车，也不吩咐怎么安顿江子都二人，就直接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如瑛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也不敢去叨扰公主。既然公主并没有揭穿身份，她也只好陪公主演下去了。
“您好，这边请。”
如瑛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
“我家小姐和公主是闺中密友，近来也住在公主，我带您去找府上管家。”
江子都行礼道：“有劳了。”
等到江子都他们一行安顿下来，已经夜幕渐深了，街上千千万万盏灯火也随着烛泪泣尽开始一盏盏熄灭，京城开始迎来它真正的夜晚。
与暖阁内，除了炭火时不时发出的细微的炸裂声以外再无其他声响，但是卫钰躺在床上还是有些辗转反侧。
不知道是因为她终于快要能揭开当年母后去世的真相，还是说是因为她已经对她和卫启均这种无休止的争斗感到了厌烦，又或者是因为今天那道士的一句“垂怜”让她又想起了那个人。
说起来，这人的声音也和那人有些相似。
那人当初是上清宫的小道士，长大后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一样的清冷脱俗。
这个道士若是也是来自上清宫，说不定会认识他，也许通过这个道士她能……
罢了，知晓那人的消息也毫无意义，从八年前他不告而别开始那人与她就已经毫无关系。
卫钰轻轻吐出一口气，翻个身继续尝试入睡。
半晌，卫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梦里如坠冰窟的寒意如跗骨之蛆，沿着四肢一寸寸爬入她的五脏六腑，最后直摄她的心脏。
又是这样，每次下雪天她都会梦到八年前的那个夜晚，今夜应该是又睡不着了。
卫钰缓缓起身，披上斗篷，准备去湖心亭透透气。
刚走出与暖阁，卫钰就听到有淡淡的琴音。
琴声轻缓悠扬，带有一丝安抚的意味，似情人间的耳语，款款深深，低低地诉说着久别的思念，又似一个人彷徨已久的期待终要圆梦，清醒而又克制。
卫钰一边欣赏着这悠扬的琴声，看着眼前的森森雪景，一边向着琴声传出来的地方走去。
走出与暖阁，绕过回廊，她就看到了在月下弹琴的那个人。
那人是今天带回来的道士。
江子都像是听到有人来了，又或许是早早知道有人会来，他用袖袍掩了掩手边的三枚铜钱，在卫钰转过回廊的那一瞬间就停了下来，直勾勾地望向游廊上的卫钰。
此时，一人在游廊，一人在亭中，两人隔着夜色相望，这是他俩第一次视线相交。
卫钰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确实有让人赞叹的资本。
清秀俊雅，明艳绝伦，不过分张扬，也不失其锋芒。饱满而优美的双唇边，浮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上扬的嘴角和带着笑意的眼角相合，完美融合出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卫钰对她眼中的惊喜毫不掩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路盯着他慢慢靠近湖心亭。
很快卫钰就走到江子都对面，懒懒地坐下：“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贫道有感而发，未曾给它取名。”江子都顺从地回答。
“那你继续弹吧，当本宫不存在就好。”卫钰调整了一下坐姿，像是要长坐于此。
江子都却双手按弦止音，开口道：“小姐可是喜欢琴？”
卫钰只是凝神望着她，看不出情绪，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江子都也回望着卫钰，四目相接，细微的气氛在两人的沉默之中蔓延开来，像是一股萦绕的暗香，将两人缠住。
江子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听您身边的侍女说您长住在公主府，贫道今后也会长住，若小姐喜欢琴，贫道可以日后弹给小姐听。今夜雪重，亭中更是水汽浩荡，小姐金枝玉叶，不宜在这亭中久坐。”
江子都眼眸澄净清澈，莹亮如水，目光温柔而克制，带有一些恰到好处的宠溺，不至于让人觉得油腻，也不至于过于疏离。
卫钰不点而朱的红唇微启，一开口便是万种风情：“哦？原来你是担心本宫，但是本宫只想现在听琴呢。”
语调是惯常的缱绻慵懒，上挑的尾音带有一丝娇媚，声声如泉。
“只要小姐欢喜，我怎样都可以。”
这次江子都没有自称“贫道”，像是稍稍揭开了面具的一角，隐晦地表达了什么东西。
卫钰看着他的眼睛，凤眸深深，带有说不出的柔情，深色的瞳孔如同黑夜般宁静与神秘，眼瞳里闪着点点的碎碎的流光，像是要看到你心里去。
平心而论，她喜欢他的眼。
但是，也仅限于喜欢他的皮囊，内里，谁知道包藏着怎样的祸心，还不是一个伪君子。
不过，一层层撕开别人伪装的面皮，看看那精致的皮囊下到底藏着些什么，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那就让她来试试吧，希望不会让她失望。
“那你随我到寝殿。”
卫钰微笑着，红唇一张一合，如同恶魔的低语。